正文 第28節:一念之差(2)

第28節:一念之差(2)

宋文卿在旁更正她道:「不是我們老闆,是我們的小開。」頓了一頓,他又抱歉地說明:「我們老闆是很看重大小姐的,他見過她做戲,說是如此賢良的女人世間少有,但是我們的小開定規講是二小姐好看,他用新派字眼來形容,講二小姐是頂『橫派』的,我也不知道什麼叫『橫派』,但他的確不是壞話,他講二小姐『橫派』,是的,『橫派』!」

我母親怔怔瞧著他,似乎莫名其妙。我起初也是莫名其妙的,但後來想想也就明白過來了,大概承德說的是「活潑」,他卻認為是「橫派」了吧?想到這裡我忍不住要笑,但畢竟不好意思,就扭轉身子跑進卧室去了,只見姊姊站在門後聽,她不提防我會直接進去的,吃了一驚,立刻臉紅起來,我不知道她是羞愧呢?還是慍怒的表現?

在當天晚上,我睡在床里反來複去的再也睡不著,聽見母親與姊姊似乎沒有聲息,我也不好意思去驚動她們。許久,母親以為我們都睡熟了,便輕輕揭起帳子來,點著一枚香煙抽吸,我聽見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媽媽!媽媽……」我忽然喊她。

她聽見驚慌起來了,急忙丟掉煙尾,一面裝出放下帳子去睡的樣子對我說:「怎麼小眉你沒有睡著嗎?不要響,姊姊會給你吵醒的。」

我說:「不,媽媽,你下次再不要理那個姓家的老頭子,我們不許他上門。」

她默然半晌,便說:「人家替你做媒也是好意呀!況且承德也常來我家……」

「不,我不要嫁那種紈絝子弟。」我憤然嚷了出來。

不料我母親卻也有些左性,她是一個存著「惡」念卻又不得不繼續干「善」事下去的矛盾人物。我在這裡用「善」「惡」兩字來區別她的行為與思想當然不大恰當,不過也只好如此來說明她。她在當初乃是個純粹善良的女人,善良了這許多年卻始終讓她吃苦,她也不免懷疑了,覺得做人應當用手段,應當講究功利主義,但是事實上她又做不到,她常恨我父親忘恩負義,因此主張女子要自立,而且不必太忠心於自己丈夫,然而直到父親死了為止,大概她是沒有一天不忠心替他服務著的。她只不過在嘴裡說說氣憤話罷了。

「紈絝子弟,是的,承德是一個十足的紈絝兒。」母親痛苦地說。於是她的聲調馬上轉為激昂的了:「但是貧寒子弟又怎樣呢?他們肯苦讀,像你父親一樣,後來果然發跡了,還不是也就變成紈絝子弟一般,愛好聲色犬馬,厭棄長時期共過患難的糟糠之妻了嗎!」

我說:「但是……」

「沒有什麼但是不但是呀!」母親說得更興奮起來了:「不要以為夫妻真箇是一體的,不要以為男人的成功就是連他太太一起成功在內的,世界上人們只知道崇拜英雄,崇拜聖人,誰肯同情為這英雄或聖人而犧牲一切的他們的妻子呢?女人總是不幸的,連從前貴為六宮之主的皇后娘娘,還不是只能夠在博個賢德的美名下,眼睜睜地看皇帝丈夫荒淫無恥下去嗎?」

「這是封建社會的不平現象。」我說。

「那末到了現在呢?」

「現在是資本主義的社會,男女問題當然仍舊不能得到合理解決。」

母親啞然失笑道:「你以為社會主義下的女性就一定會幸福嗎?據說蘇聯女人雖然得到了一切做『人』的權利,但卻消失了許多做『女人』的特有權利。女人是離不開孩子們的。啊,假使我此刻失去了你們,我不知道自己將如何能夠生活下去?天生女人要養小孩,女人就得永遠吃虧一著。還有女人容易老,女人漸漸的老上來,不論她在資本主義社會裡,或在社會主義的社會裡,都將被冷落而失去愛……」

我反對道:「但是,媽媽,婚姻是不能專講年輕美貌這一套的呀。」

母親瞥了姊姊一眼,見她絲毫不動,便放低聲音冷笑道:「你說婚姻是不講美貌的,那麼他們黃家怎麼不來要你姊姊呢?」

我聽著不免有些替姊姊難過,但在下意識中卻也感到自己的幸福,嘴裡仍是說:「但是有學問的男人就決不會以貌取人呀。」意思中說承德沒有學問,所以我們不能以他的意見代表一般男人。

母親搖頭道:「那也不見得吧?書獃子一旦出頭了,看見花花綠綠的女人,只會比普通人更垂涎呢。丈夫的學問與太太有什麼相干?他的學問是在他自己肚子里的,你又不能把它挖出來派用場。還是他放在衣袋裡的錢,倒是多少要拿些出來給你用的

我的心裡很不以為然。彷彿母親在今夜簡直不像是往日的她了。過了許久,她的興奮漸漸平靜下去了,她忽然嘆口氣說道:「啊!我剛才說過些什麼呢?我不應該對你說這類話。你太年輕,你是不會懂的,你不需要懂。唉,小眉,我們應該把這件事重新考慮過。我不為別的,只因家境太不好,你們姊姊倆又都快要畢業了,你姐妹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我不願叫她中途而廢,而你……

「話未說完,我們似乎聽見姊姊在轉身了,母親便急忙換了話題說:「小眉,你不要起來小便嗎?要不要我替你點燈?」我說不要,母親便自己扔掉香煙頭,放下帳子睡了,我也不敢再開口,只睜開眼睛瞧著這黑黝黝的房間,心裡覺得無限悲哀與空虛。

良久,只見母親又揭開帳子來瞧地板上了,像是不放心這煙頭可會燒起來否,她彷彿覺得我還沒有睡著,便用細弱的聲音自言自語道:「假使婚姻成功,黃家還答應幫助你讀書上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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