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節:海濱談話(2)

第20節:海濱談話(2)

我聽著不覺恐懼起來,忙阻止化道:「世材兄……」他陪了一聲,便又說:「依我同你嫂嫂講呀,最好到輪船公司去求情,趁早把她送回A城去吧。這倒不是我們不肯照管,在想法子推掉責任,實在是事到如此,沒有辦法了,她到了家鄉能夠慢慢好起來更好,否則就有個三長四短,也不至於做異地的孤魂呀。身後再叫嬸嬸替她找個好的男家,她生時已經夠孤單了,死後可萬不能再不陰配,千句話來一句話講,女人家總以嫁人為正經呀。」

我默默低下頭來,半晌,才又勉強反對他道:「死了還要嫁什麼人呢?」

世材哥笑道:「生死都是一理的,陽世是如此,陰間自然也是如此。小酒,你在笑我太迷信吧?不信去問你姊姊,她現在就很相信這些,常同你嫂嫂在談起身後事呢。你想她生了這種毛病,要好又好不起來,要強也強不起來,只得處處避忌著,怕給人家討厭。國保這孩子就不懂得其中的道理,我常叮囑他見了大姑姑的面,不許露出絲毫怕傳染的樣子,病人最難堪的就在這種地方。也不要在她跟前提起死,那怕她想得再明白些,聽到這話總不免要刺心的。小眉,一個人對於自己沒有做到過的事情總不會太了解,旁人也許看見了這明窗凈見的醫院病房覺得舒服,但在你姊姊心裡,卻情願躲在牛棚豬圈裡過一生,再不願天天嗅到藥水氣味哩。」

姊姊在想家,是的,性材哥斯說的話大概不會錯。也許她平時常對世材娘她們一家子說起的吧?她也對我表示過孤寂之苦,她需要溫暖。但是……那裡是她的溫暖的家呀?回到A城去嗎?

世材哥見我沉吟不語,便又說道:「你不用疑惑,小眉。你不是在考慮地若回到A城以後,嬸嬸看著會傷心死,甚而至於會出什麼亂子嗎?那是沒有的事。一個人生死有數,我從來沒有聽見過女兒死了,做娘的真會—哭就哭死的,或者自己一頭砸死了的。嬸嬸是個明白人,她還有你哩。反之,眉英若果真死在外頭,嬸嬸倒是傷心不過去的。小眉,我勸你還是決心送你姊姊回家去吧,讓嫁嬸再取待她幾個月,就死了也好替她弄得舒舒齊齊的!」

國保在旁邊聽得不耐煩起來,便開言道:「爸爸,你為什麼老要打算著大姑姑死後的事呢?人死了也就完事,管它拖到太平間一丟還是弄得舒舒齊齊(服服)的!我只知道大姑姑一息尚存,我們就應該設法替她醫治。A城沒有像樣的醫院,沒有有名的醫生,僅使大姑姑病轉劇了,譬如說驟然大量吐在了,那時候又叫叔婆一個老太太投腳蟹議的怎麼辦呢?她是相信念佛的,也許只好到菩薩面前去求些香灰來吧?我知道你同媽媽兩個人一天到晚反對人家住醫院,無非是捨不得錢,彷彿人已不中用了,還花這些冤枉錢幹嗎?殊不知大姑姑若果不能好起來,就留著不花這些冤枉錢於她也沒有用呀。她自己討厭醫院是因為病人心領,住在這邊就想還是那邊好,若你們真的把她送回A城去,她看叔婆整天到晚愁眉苦臉的,恐怕就要後悔還不如住醫院清爽乾淨呢?你們讓我不要怕傳染,那是我百萬做不到的,試想一個人有了病又該是多麼的苦呀!A城有小站站的二個女孩子在那邊,她們更要當心被傳染,我著你們還是勸大姑姑仍舊住在醫院裡吧。」

大家都沉默片刻,想不出什麼話來。我覺得在理論上我應該同意國保的話,但是世材哥議的是人情,人的感情是往往高不開傳統這個圈子的,我姊姊恐怕也不能例外吧?

世材哥似乎很不高興他兒子會毫不尊重他的意見,又恐怕我也是醫藥科學的崇拜者,容易接受國保的理論,半晌,他便冷笑一聲說:「你以為住在醫院裡,大姑姑若是病重對,醫生就會給她想辦法嗎?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他們雖然不求香灰,但還是同敘婆一般瞧著無法想呀。是不會好的病,住在醫院裡還是不會好。醫藥倘使萬能的話,皇帝與闊人還會死嗎?」說到這裡,他忽然想出另一個道理來,說:「而且精神影響肉體也很大的,她自己若想回家,你一定要她住在醫院裡,她的心裡盡著惱,就是明明會好的也不會好了。藥水灌下去像澆在石頭上一般,可有什麼用呢?假使她見到了親娘,心裡一痛快,病倒也許反而輕起來了。」

國保聽了也反唇相譏道:「原來親娘好比活神仙,一見病就會好了,爸爸說的……」

我看見世材哥額上青筋都暴漲起來,連忙用眼止住國保勿再說,一面笑道:「別談這個了,我們還是到第一公園去喝些菜吧,事情還得慢慢的考慮。」

這次談話便是如此無結果而散。但後來姊姊畢竟不能回到A城去,理由是醫生不允許她出院,輪船與飛機也不肯搭載病勢這樣沉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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