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節:其言也善?(1)

第17節:其言也善?(1)

三、其言也善?

我在青島耽擱了幾天,其中只有一次是與姊姊單獨在一起的,她對我說了許多肺腑話。

「唉,小眉,我知道自己的病是不會好了,只可憐母親白養我一番,她把辛苦積蓄下來的錢給我讀書讀到大學畢業,如今卻落得如此收場。」

「姊!」我聽她說得難過,便想寬慰她幾句,然而泛泛的幾句安慰話又有什麼用呢?她卧病這許多時,無時無刻不在思索自己的一切,舉凡防搭話說以及有關補飾的各種藥品方單地都詳細看過了,她的醫學常識——尤其是關於肺病部分的一一簡直豐富得驚人。有一次我在上海報上看到美國將運來大批「肺病特效藥」的消息,興奮異常,便趕緊寫信去告訴她,彷彿此葯一到,核菌就馬上可以赴盡殺絕似的,不料她瞧了此信後淡然一笑,對國保說道:「所謂肺病特效藥,乃是叫做斯屈羅吐梅新,在美國雜誌上早有此類宣傳,但他們並沒說是特效或什麼的,只不過講此葯對於肺病可以有幫助(help)罷了。」當時國保聽著未免掃興,便問:「那麼絕對有效的葯可有沒有呢?」姊姊苦笑道:「到現在為止,實在還沒有。我也只恨世界上那些科學家太沒用了。」國保反問:「然則可否先找幾種比較有益的——至少是無損的一一一一藥品來試試呢?」姊姊答道:「有益的藥品據我所知就有一百多種,無損的更不計其數了,那裡能夠—一都試遍呢?」總之,她對於自己的病一直是知道得很清楚的,我對此簡直無話可說。

她見我喊了一聲「婉姊」以後又不說話了,大概也知道我是無話可講,便又自己說下道:「小眉,我不知道人死了究竟有鬼沒有?以前我是個無鬼論者,現在我倒希望能夠做個鬼也好,我可以到A城去看看母親同你的孩子,到上海去看看你,或者仍回到青島來看看世材哥他們一家子。人死了若是什麼都沒有,那真是太……太天趣了。」她說著又輕輕咳嗆了一聲。

我痛苦地說:「你也許不會……的。」

她苦笑道:「怎麼不會?我知道我一定會的,只差個遲早罷了。我已經活到三十幾歲,原也不算太短命,只是我自恨生活得太單調了。從小學到大學,整整十六年中,我只知道用功念書,拚命省錢,吃的穿的什麼也捨不得花費,省下錢來想買些書,哪知道到了今天,醫生卻禁止我,不許我再看那些傷腦筋的書呢?我只能每天看看報紙,連廣告里的圖畫與文字都統統給我記熟了,真是無聊得很。其實我就是多記得些別的書本里的文字圖畫又有什麼意思呢?現在反正什麼都完了,白費了一番心血了。」

我惋惜地說:「真的姊姊,你也實在太要好了,太用功了,這才損害你的精神與體力。假使你當初讀書肯讀得馬虎一些,現在教書肯教得馬虎一些,也不至於如此了。」

她答道:「就可惜我從前不肯這麼想呀。在讀書的時候,我因為自己用的是母親千辛萬苦節省下來的錢,怎能忍心不好好的求學問呢?於是朝也用功,暮也用功,結果背也彎曲了,眼睛也近視了,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在大學畢業的時候考了個第一名,母校教授懇切留我在校中當個助教。在大學裡當助教原是件難堪的事呀,好比用慣了娘姨的少奶奶驟然去替人家當根姨了一般,但是我還是答應下來了,為的是留在校里,做研究工作較方便,而且將來出洋留學的機會也多。小眉,你可知道這十年以來,我一直都是夢想著去留學的呀,抗戰時期我隨學校遷到內地,生活是夠苦的了,但我還是把僅有的幾個薪水節省下來,託人兌換美鈔,以便將來有機會出國時可以貼補費用,還要留下一部分來供母親使用。誰知道一切希望成了泡影,我的身體就在營養不足的情況下,一天天壞起來了,同時我又不能及早療養,只是拖著病去上課,上課。我也知道肺病原是一種頂討厭的病,因此在人們跟前總不育提起這個,後來人家似乎也疑心到了,問我為什麼這樣消瘦,我只回答說我家的人生來都是如此瘦的,沒有關係。有時候我覺得喉頭奇癢,就拚命自己忍住,不願咳嗽出聲來。到了真真忍不住的時候,我只得向人解釋說是自己最近患感冒了,人家朝著我冷冷的笑,多難堪的,這種惡意的,懷疑的,令人難受的笑啊!小眉,我不是沒有衛生常識,也不是不講究公共衛生,我也知道自己的病菌傳染給別人以後,是於人有損而於自己無益的事。然而我又將怎麼辦呢?進療養院嗎?沒有錢。連向校方請假都不可能,因為我是教一天書,吃一天飯的呀。可別說這樣一個小小助教位置,竄謀的人多得很哩,我若說出生病,人家就會強勸我休養,那時候飯碗便保不住了。於是我只得昧著良心裝無事人,直等到第一次鮮血直噴出來,這才不得不自己識相一些中途退出伙食團了。於是以後的事情更忙,上課教書以外還要自己在煤油爐上做飯菜吃,沒心思或者沒氣力做時我便在外面胡亂買些來吃……情一天深似一天,人家成績比我不如的都一個個得了出國留學機會,不久又從國外得了學位回來了,當教授的當教授,有幾個甚至於當起系主任來,只有我因為身體不爭氣,竟自當了七八年助教,還是前年調到S大學來,才升任為講師的,可是……可是現在又不得不辭職了。你剛才不是說我做事太努力嗎?其實像我們這樣的一個無依無靠的窮女教員,要是不賣力做事,又有誰肯容留你呢?這幾年來總算人家還待我不錯,但我自己老是戰戰兢兢的覺得心裡不安,我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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