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節:代序1 我看蘇青(3)

第3節:代序1 我看蘇青(3)

一隻鍾滴嗒滴嗒,越走越響。將來也許整個的地面上見不到一隻時辰鍾。夜晚投宿到荒村,如果忽然聽見鐘擺的滴嗒,那一定又驚又喜——文明的節拍!文明的日子是一分一秒劃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挑花。十字有上挑花,我並不喜歡,綉出來的也有小狗,也有人,都是一曲一曲,一格一格,看了很不舒服。蠻荒的日夜,沒有鍾,只是悠悠地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日子過得像鈞窯的淡青底子上的紫暈,那倒也好。

我於是想到我自己,也是充滿了計畫的。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我真的發奮用功了,獲得了兩個獎學金,畢業之後還有希望被送到英國去。我能夠揣摩每一個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樣功課總是考第一。有一個先生說他教了十幾年的書,沒給過他給我的分數。然後戰爭來了,學校的文件記錄統統燒掉,一點痕迹都沒留下。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註定了要被打翻的罷?在那邊三年,於我有益的也許還是偷空的遊山玩水,看人,談天,而當時總是被逼迫著,心裡很不情願的,認為是糟蹋時間。我一個人坐著,守著蠟燭,想到從前,想到現在,近兩年來孜孜忙著的,是不是也是註定了要被打翻的……我應當有數。

後來看到《天地》,知道蘇青在同一晚上也感到非常難過。然而這末日似的一天終於過去。一天又一天。清晨躺在床上,聽見隔壁房裡吱吱拉窗帘的聲音;後門口,不知哪一家的倆男人在同我們阿媽說話,只聽見嗡嗡的高聲,不知說些什麼,聽了那聲音,使我更覺得我是深深睡在被窩裡,外面的屋瓦上應當有白的霜其實屋上的霜,還是小時候在北方,一早起來常常見到的,上海難得有——我向來喜歡不把窗帘拉上,一睜眼就可以看見白天。即使明知道這一天不會有什麼事發生的,這堂堂的開頭也可愛。

到了晚上,我坐在火盆邊,就要去睡覺了,把炭基子戳戳碎,可以有非常溫暖的一剎那;炭屑發出很大的熱氣,星星紅火,散布在高高下下的灰堆里,象山城的元夜,放的煙火,不由得使人想起唐家的燈市的記載。可是我真可笑,用鐵鉗夾住火楊梅似的紅炭基,只是捨不得弄碎它。碎了之後,燦爛地大燒一下就沒有了。雖然我馬上就要去睡了,再燒下去於我也無益,但還是非常心痛。這一種吝惜,我倒是很喜歡的。

我有一件藍綠色的薄棉袍,已經穿得很舊,袖口都泛了色了,今年拿出來,才上身,又脫了下來,唯其因為就快壞了,更是看重它,總要等再有一件同樣的顏色的,才捨得穿。吃菜我不也講究換花樣。才夾了一筷子,說:「好吃,」接下去就說:「明天再買,好么?」永遠蟬聯下去,也不會厭。姑姑總是嘲笑我這一點,又說:「不過,不知道,也許你們這種脾氣是載福的。」

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又到香港去了,船到的時候是深夜,而且下大雨。我狼狽地拎著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尼僧,我又不敢驚醒她們,只得在黑漆漆的門洞子里過夜。(也不知為什麼我要把自己刻畫得這麼可憐,她們何至於這樣地對待我。)風向一變,冷雨大點大點掃進來,我把一雙腳一縮再縮,還是沒處躲。忽然聽見汽車喇叭響,來了闊客,一個施主太太帶了女兒,才考進大學,以後要住讀的。汽車夫砰砰拍門,宿舍里頓時燈火輝煌。我趁亂向里一鑽,看見舍監,我像見晚娘似的,賠笑上前了一聲「Sister」。她淡淡地點了點頭,說:「你也來了?」我也沒有多寒暄,徑自上樓,找到自己的房間,夢到這裡為止。第二天我告訴姑姑,一面說,漸漸漲紅了臉,滿眼含淚;後來在電話上告訴一個朋友,又哭了;在一封信里提到這個夢,寫到這裡又哭了。簡直可笑——我自從長大自立之後實在難得掉眼淚的。

我對姑姑說:「姑姑雖然經過的事很多,這一類的經驗卻是沒有的,沒做過窮學生,窮親戚。其實我在香港的時候也不至於窮到那樣,都是我那班同學太闊了的緣故。」姑姑說:「你什麼時候做過窮親戚的?」我說:「我最記得有一次,那時我剛離開父親家不久,舅母說,等她翻箱子的時候她要把表姐們的舊衣服找點出來給我穿。我連忙說:「不,不,真的,舅母不要!」立刻紅了臉,眼淚滾下來了。我不由得要想:從幾時起,輪到我被周濟了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