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海關

天津海關又叫津海關,是英國人的大炮給打出來的。有什麼辦法呢?國家積弱,打不過人家。可話又說回來了,即使英國人不來,天津衛也有自己克稅的關卡,叫「天津大關」,只不過,它克稅的對象是窩窩囊囊的小老百姓,對外國的洋大人是沒有辦法的。所以,自從英國人「幫助」不會理財的中國人建起了天津海關,天津衛的「有識之士」們覺得,國家向洋人借錢,再克洋人的稅還錢,這當真是天上掉餡餅的好法子。

想謀個海關的差事,比銀行、郵電局和鐵路這些大有前途的鐵飯碗還難。為什麼,因為這些地方拿的是死工錢,有找外快的機會也不多。但海關可不一樣,本來照洋人的法子,海關納稅,一是一,二是二,只要東西沒毛病,關稅交齊了,放行。他們就算是占點便宜也是政府恩準的,像什麼進口關稅5%,加子口稅2.5%便可通行全國啦,還有什麼進口貨物沒賣出去,退回外洋可以退稅啦,這些都是人家的兵艦大炮打出來的權力,這咱還生不著那閑氣。

幸運的是,這海關里不能全是洋人,那些人高馬大的東西沒這麼多人來管事,所以,還得用咱們天津爺們。這不,津海關到了咱們爺們兒手裡,那才叫花樣百出,雁過拔毛,比洋鬼子的手腕不知要活動多少倍。連洋人都跟著咱們天津爺們沾光。用小日本羅卜頭兒的話說,叫作發財大大的。當然了,勒索的對象也還是咱們中國的窩囊廢。

喬春霖能考進津海關,可說是僥天之幸。海關考試一向是洋人主考,只有兩門課程;西洋式記帳法和洋文。喬春霖畢業於東馬路的甲種商業學校,西洋式記帳法是他的強項。可這洋文就不行了,主考官講的洋文他只能聽懂一半。幸運的是,其它考生的洋文比他還要差。所以,他竟考了個第一名。這可不容易,一百多考生,只取三人。他立刻便領到了二十塊大洋的置裝費,從今往後,每個月還有十八塊大洋的薪水。

您看這有多好,混洋事由不但薪水高,由還管衣裳穿。當然了,外國關員每月拿幾百塊錢的薪水,可有什麼法子呢?這種事還真不好比較。

穿上新做的黑卡其布海關制服,喬春霖與另外兩個被錄取的考生站在大幫辦的寫字間外面,等著招見。周圍的牆上鑲著一人多高的桃花心木護牆板,門上的銅飾件擦拭得雪亮,牆上掛著幾十年前向中國運送鴉片的那種快速帆船的油畫。這是海關的大公事房,在英租界的河壩道,緊臨著海河,從高高的落地長窗望出去,可以看到海河上停泊的各國輪船,高高的起重機,以及岸邊露天貨場上堆積如山的貨物。

大幫辦是這裡的大班,據說為了避免誤招罪類入關,每一次招收新人他都要親自驗看,訓話。

寫字間里傳出兩個洋人一陣高一陣低的爭吵聲,喬春霖只隱隱約約聽見從門縫中飄出來的幾個字,「最好的……,支那……,我一定要這個……。」

咣的一聲,門打開了,從裡面衝出一個又高又胖,像一頭肥牛一般的洋人,怒氣沖沖地盯了他們幾個一眼,巨大的皮鞋踩在柚木鑲嵌地板上噔噔地去了。

與方才那個洋人比起來,大幫辦簡直就像一隻又瘦又小的老鼠,他的話講得又快又急,喬春霖他們三人只是一味地點頭,根本沒聽懂幾句。

「喬,」大幫辦給另外兩個人指派了各自的部門,最後用纖細的手指指著喬春霖道:「你去緝私處,跟著馬歇爾……。」

不知怎麼的,喬春霖從他望著自己的眼神中,竟看到了一絲憐憫。如果他真的是在憐憫自己,那麼,等待著他的還不知是怎樣悲慘的命運?

能找到個好事由已經不容易了。要想出人頭地,就得吃苦中苦。喬春霖可不是個容易給嚇住的人。

緝私處在海關大樓的對面,隔了一條小街,再過去一點就是巨大的海關緝私倉庫,據說,每隔兩個月,就要拍賣一次被抓獲的走私貨物。緊鄰緝私處的是一幢三層樓房,門邊的銅牌上用洋文寫著「海關關員膳堂」。這大約是洋關員用餐的地方。

守在緝私處門邊的僕役看上去至少六十歲開外了,一臉的煙氣,腦後竟然還留著一條花白的辮子,頭上戴一頂瓜皮小帽。他見喬春霖略有些遲疑地邁步走上台階,便在面上皺起一層層的笑意,沖著喬春霖的制服微微地一傾身,像是在行禮。

「先生第一天到關上?」這人的模樣,跟喬春霖學洋文的書上畫的中國人一個模樣。這讓他的心裡有些彆扭,甚至有些丟臉。

「我來見馬歇爾先生。」喬春霖淡淡地道。

「一層,東面緊裡面一間。喬先生。」他臉上的笑紋漸漸地淡了下去。

這老傢伙真是耳目靈通,我第一天到班就能認出我來。這讓喬春霖有些吃驚。當他已經走了過去時,突然又回過身來,問道:「你老人家貴姓。」因為他想起娘對他交代的話,官府的看門人是最不應得罪的小人。

「先生叫我老關好了。往後有事您就吩咐。」老關臉上的笑意又轉濃了,油膩膩的皺紋像是畫上去的。這一次他真的將腰彎了下來鞠了一躬。

「我剛來,往後多照應著點。」喬春霖自己就出身於下層,他知道老關並不是真的對自己表示尊敬,而是就此二人便搭上了關係,日後他也許可能在自己身上找些油水。

他在這裡人生地不熟,多結交一個人,便多了一分生存下去的本錢。這是他死去的爹曾反覆教導他的。

樓道里很暗,完全沒有了大公事房裡的奢華氣派。「有事您就招呼一聲。」老關在他身後叫道。

緊靠裡面的這間房,門上釘著個銅牌,上面寫著「13」。喬春霖敲了敲門。

「e in。」裡面傳出一聲重濁,並帶有幾分怒氣的聲音。

房間的東面開了一扇窗子,法式百葉扇斜斜地,陽光撒進來形成一條條的光帶。在這光帶之下,喬春霖看到了方才與大班高聲爭吵的那個洋人,坐在一張亂糟糟的大寫字檯後面,亂蓬蓬的眉毛下,一雙不大的眼睛正盯在他的臉上。

「我叫喬春霖,來向馬歇爾先生報到。」

馬歇爾讓人難以察覺地點了點頭,仍舊將目光死死盯在喬春霖臉上,一言不發,足足盯了有兩三分鐘。

這人是緝私處中十名高級官員之一,又叫超等總巡。喬春霖暗想,這是他的頂頭上司,又是個洋鬼子。他不想在第一次見面時就給人留下一個窩窩囊囊的印像。所以,他把目光放得相當地平和,並帶有幾分探尋意味地向馬歇爾迎上去。

這位馬歇爾看不出有多大年紀,大約在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個子很高,很胖,把他坐的那把扶手椅擠得滿滿的,下巴颳得光溜溜的,卻有一頭濃密的紅髮,而且紅得發亮。他的白襯衣領上有一圈黃色的汗漬,領帶歪斜著,頸肉從衣領中擠了出來。黑色的細呢制服也不潔凈,皺皺的,胸前似乎還沾有某種調味品。

「你,偷東西么?」馬歇爾講的是帶有幾分上海口音的寧波官話,很容易讓人了解到他在中國的遊歷過程。

洋鬼子都是些怪人,對待他們不能像對待很容易勾通的本國人那樣。「十歲以前算么?」喬春霖的聲調平和,只略略動一動眉毛。「我十歲以後從未偷過東西。」

他似乎有些理解了大幫辦給他分派任務時,眼中透露出的那一絲憐憫。眼前這個洋鬼子一定對中國人抱有很深的成見,甚至是仇視。

「你怕死么?」他那兩片肥厚發黑的嘴唇泛著油光,齒間咬著一支粗大的雪茄煙,又一句惡毒得讓人難以容忍的問話混雜著藍色的煙霧飄了過來,「當然。只要是人都怕死。」除非你們這些洋鬼子不算人。這句話喬春霖答得很快,口氣甚至有些硬。

「中國人都是些貪財的小偷和膽小鬼。」馬歇爾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是你沒遇到過真正的中國人。」喬春霖自己也為這句頂撞上司的話嚇了一跳。這是在敲碎自己來之不易的飯碗。

馬歇爾豎起一隻眉毛,像是有些吃驚,又似有些惱怒。「我在中國二十年,在津海關三年。這三年里我的六個中國助手死了五個,都給人斬了二三十刀,丟在這條臭河裡。」他用手指了指窗外。

突然,他好像是厭倦了這場談話,向喬春霖揮了揮手,道:「你去外班,找那個滑頭小子於學智,他會告訴你該幹什麼。」

在喬春霖拉開門,將要走出房門時,他在後面補了一句。「那小子是唯一的倖存者,他已經成功地活了六個半月。」

他是在嚇我,還是真的?喬春霖一時弄不懂馬歇爾的用意。

緝私處外班是一間像倉庫一樣的大房間,屋頂的桁架也露在外面,這使得聚在裡面吸煙的二三十人更像是一群腳行的搬運工。不出去巡查的時候,緝私處的中國關員就在這裡休息。這就是被人稱做「關鬼」的那群人。

「馬歇爾說得不錯,在我之前是死過幾個人。」於學智長著一對老鼠一樣的小圓眼,而且他動作迅速的手式和不斷抖動的削腮,都讓人聯想起嚙齒類動物。他把喬春霖拉到屋角,目光快得不可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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