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年的插曲

喬春霖的兩隻手揣在長袍的衣袋中,小心地在街上走著。天津意租界的義大利警察雖說是各租界中最懶的一群人,但對衣飾樸素的中國人,他們仍保持著足夠的警惕。所以他得小心,儘管他並沒有做錯任何事,而且也沒有做壞事的打算。

走過聖心醫院,喬春霖與站在街角的巡警對視一眼,那人大大的藍眼睛中似是空洞無物。也許自己的目光比那人還要蒼白,因為,他不知道前面等著他的是什麼。喬春霖心中暗想,快步轉入五號路。這一帶他並不陌生,前不久,就在他爹被人用斧頭斬死之前,還帶他到前面不遠的回力球場來玩。他今天要去的地方在圓圈路,也就是回力球場所在在馬可波羅廣場。

按照傳統的說法,他今年十八周歲零六個月,還有半年他就要從東馬路上的甲種商業學校畢業了。也就在這個時候,他的爹死了。

十天前,爹在估衣街謙祥益綢緞莊的大門前,被人當眾斬了三斧頭,回家捱了三天便死去了。爹死後,家中的生活重擔落在了他的肩上,他不得不退學謀生。

今天是爹死後的「頭七」。

在喬春霖的手中緊緊握著一隻琺琅的徽章,上面系著一條細細的金練子。這種東西喬春霖見過,那些官員、富豪們將它系在馬褂兒或西裝鈕扣上。

爹垂死之際,將這個徽章和一張小小的紙片放到喬春霖的手上。「我實在不想你參與這件事。」爹的表情很痛苦。「但是,我這一生從來沒有空口說過白話,這一次算是把事辦走稽了。我死之後,如果你願意,就去這個地方找個人,替爹把事辦了。只是……」爹沒有把話講完,便去了。

爹在天津衛是個享名幾十年的袍帶混混兒。雖然喬春霖在同學面前不大肯承認父親的這種並不體面的身份。但是,父親在他自己那一行中卻是個極有體面的人物。不知怎麼的,從那一刻起,一向對新學,對新民國充滿熱情的喬春霖突然發現,自己從父親那裡繼承了一個不可推卸的責任。——但這責任的內容是什麼,他一無所知。這難道很重要麼?喬春霖想,無論知道與否,爹的責任就是兒子的責任。這原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

對面那個洋人比喬春霖至少要矮半頭,是個禿頂的小胖子,只腦後有一圈可笑的花白頭髮。「爺們兒,實話告訴你,你爹答應替我殺個人。」那人講這話時,臉上竟笑嘻嘻的,只是大拇指高高地從洋服袖口中翹了出來。這是純粹的天津混混兒挑大拇哥較話把兒的派頭兒。

喬春霖一時也弄不清他是英吉利、法蘭西或是義大利人,只是他那一口地道得嚇人的天津土話,讓喬春霖大惑不解,以至於沒有聽清他在講什麼。

「您說嘛?」喬春霖不自覺間將引以為自豪的官話改成了天津方言。

「我說你爹欠我一條人命。」洋人有他們自己的優點,認真、謹慎,辦事一是一,二是二。可他們如果染上了天津混混兒的脾性,那可不得了。喬春霖不由得提高了警惕。「聽明白了么?這事你嘛意思?嘛心氣兒?總不至於你尿了吧,天津衛的爺們兒?」

難怪出門的時候,娘死命拉住自己,讓他脫下學生服,換上爹生前的寶藍素緞的長袍,外罩琵琶襟的青緞背心。與眾不同的是,這長袍比常人短半尺,這是袍帶混混兒的標誌。還是娘明白事,知道這一趟出門,絕不只是簡單地會朋友。爹這一生,在這種高級住宅區里沒有朋友。

嘛學生,都過去了。喬春霖定了定神,走到那洋人對面的一張硬背木椅跟前,兩手提住長袍後襟,麻利地向後一甩,坐了下來。一邊慢條斯理地挽著白仿綢的袖頭,露出挑在大拇哥上的青玉班指,一邊語調平緩,一字一句地說道:「一聽您這口兒,您就是老天津衛。是不是本地的娃娃?」這問的是廢話。「不是也無所謂。您了懂得規矩就成。常言道,父債子還。我也沒想一屁倆謊地脫扣。反正事有事在,有嘛想法您了先念叨念叨,我也聽聽嘛意思。」喬春霖暗想,我爹雖去了,你也甭想嘛屎盆子都很我頭上扣。

「你爹應承的事,你還想打打價?」

「沒那意思。」這洋鬼子真不是東西,他比真正的混混兒還難纏。真混混兒講外面兒,按理兒說喬春霖方才一番話夠上道,對方也應該交代幾句面子話。可這會兒他卻顯出洋鬼子本色來了,認死理!雖然喬春霖還真有心要替他爹了了這心愿,但和一個洋鬼子用混混兒口談條件,這讓他覺得彆扭極了。

「那人跟你有仇?」喬春霖問。

「說不上。」

「那又為嘛?」

「這個你眼下沒必要知道。」那人想必是個大煙鬼,整個的禿頭都籠罩在雪茄煙藍色的煙霧中。「想好了?」

「殺人的事好說。」事到如今,也沒有什麼退路了。「您了划下道兒來,我立馬拿斧子把他辦了。不過,我得先明白明白,我爹跟您是嘛交情?」

說起來事情倒不很複雜,只是這洋鬼子講起來有些說評書的勁頭,不知他打哪學來的。

大約十年前,也就是1912年3月初,天津兵變,估衣街、針市街、宮南宮北這些天津本地的買賣鋪戶集中的地方,被亂兵搶劫一空。亂兵在夜裡撤出了天津,街上到處是丟棄的衣服、布匹,被搶過的店鋪中也無人看守。於是,天津衛的老少爺們出來撿洋落兒,很有些人藉此發了財的。這天早上,喬春霖的爹到估衣街看望他一個遭劫的朋友,正趕上警察廳長楊以德親自帶隊抓捕乘火打劫的亂民,便不由分說給抓了去。楊以德下令就地開刀,一時間北馬路、東馬路兩邊的電線杆子上掛滿了人頭。這位天津口音的洋大人恰好乘著他的大汽車路過東門臉,下來看熱鬧,一眼發現喬春霖的爹相貌堂堂,不像個竊賊的模樣。加上他這幾天正專門雇了個說書的給他講《東周列國志》,平日里很是羨慕孟嘗君門客三千的氣派,儘管他認為孟嘗君不夠精明,養的人太多,太過浪費錢財。所以,心中一動,他便指著喬春霖的爹高聲道:「住手。這個人是我洋行的職員。」

這件事喬春霖不止一次聽父親講過,用天津人的話講,這可說得上是深受大恩。「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難怪我爹肯為您了賣命。」喬春霖臉上的表情,看上去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那麼,您老請吩咐吧!不過,不是我害怕,我可沒殺過人。」這句話是一定要事先交代的。

那洋人笑了,圓圓的鼻子、圓圓的眼睛笑得擠到了一處。「你也別小瞧了自己,我看你能成。按說,要在天津衛找個殺手,不管是來跑海的江湖人物,或是南邊來的革命黨,都不難,難的是這些人臉上都掛著招牌,不合我用。」說著,他從牙齒上取下粗大的雪茄煙,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喬春霖的面前。「我還真看中你了。干不幹?」

「我早說了,父債子還。沒有不幹的道理。」真要替這個洋鬼子殺人么?喬春霖心裡沒底。

「好樣的。我聽說,你們中國人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也不知是真是假。」一轉身,那洋人變戲法似地取出沉甸甸的五條紅紙卷。「這是五百塊現洋,你先拿著去踩道兒,事情干成了,我給你開個買賣。」見喬春霖臉上泛起仇恨與興奮相交織的紅光,他很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得意。「最好跟那傢伙交個朋友,等我的通知。但是有一節,沒我的消息萬不能動手。」

喬春霖只點了點頭,嘴上沒講什麼。也罷!他現在是他父親的化身,完成父親沒有完成的事。至於替父報仇的事,他卻在心中打了個疑問,因為,父親去世前曾背著自己對娘講過幾句,娘卻未曾跟他再提此事。

「往明白里說,干成這件事,一來你報了殺父之仇,二來是替我做了一樁好買賣,三來也給你自己掙下份產業。這才叫一舉三得。」那人用手輕輕拍了拍喬春霖的後背,飽含笑意道。

這叫又套交情又舍利,我爹當年教導過我,遇上這種好得讓人不敢相信的事,可千千萬萬要留個心眼兒。再者說了,沒來由的要去替人干殺人放火的勾當,也算不得是什麼好事。往好里說,也只能算是個養活老娘的事由。

再有一件事讓他費猜疑的:這洋鬼子怎麼會講這麼地道的天津土話?

五百塊現洋裹在一個手巾包里提在喬春霖的手上,一個穿著烤綢灑腳褲,趿著繡花拖鞋,露出白亮細膩的腳後跟的廣東小老媽送喬春霖走出大門。

喬春霖雖然年輕,沒有處世經驗,但對方才發生的事他始終保持著幾分警覺。如果說老貝爾讓他父親辦事還合情合理的話,但他為什麼固執地把這麼重大的一件事交到自己手上?沒有這個道理。

臨近出門的時候,老貝爾將那枚系在金練上的琺琅徽章交還給喬春霖,道:「記住了,我的名子叫貝爾,貝爾·斯坦因。如果有急事,可在每天五點以後,到德國俱樂部找我。有這個徽章,他們會讓你進去。」

「原來你是德國人。」

「我是俄國猶太人。」

「你為什麼不在猶太俱樂部?」

「他們不歡迎我,我也不喜歡他們。」講這話時,貝爾臉上顯現出的卻是幾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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