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一九三九

子貢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

——《論語·子張篇》

馬爾林斯基咖啡館坐落在天津英租界倫敦道西頭,是座三層的新殖民地式建築,下邊是店堂,上邊有客房。在東西方世界最隱密的深處,這座不起眼的小樓卻享有極大的名聲,因為,它正是了不起的遠東情報俱樂部所在地。

姚千里是沿著倫敦道步行過來的,由東向西。街道兩邊的牆壁上,還可以隨處見到剛剛退去的洪水的痕迹,地面卻早已乾燥起來,給他半舊的皮鞋沾了些秋天的塵土。偶一轉目,他望見一對日本母女走進街邊花園,身上穿著雅緻的和服,女孩子大約只有三歲,玩偶似的。望著這母女宛若畫中人物一般,很難讓人聯想到外邊正駐紮著十幾萬如狼似虎的日本兵,隨時都可能衝進租界來。

咖啡館的經理,前白俄軍官別斯土舍夫給了姚千里一個大熊般的擁抱,兩隻手敲鼓似地錘打他的後背,口中卻道:「姚爺,我尊貴的朋友,您也太不夠意思啦,有日子沒來瞧我。」他是情報俱樂部管理委員會的秘書,在本地居住了20年,土語講得像土著。

姚千里好不容易抽出身來,抱拳拱手重新見禮,道:「不提也罷!一言難盡哪。」自從他三個月前犯下了大錯,或者說自從他犯下了那樁滔天大罪,他便再沒有登過俱樂部的門。四百多名八路軍幹部是因為他才犧牲的,而他自己卻還活得好好的,所以,這件事對於他,絕不是用「恥辱」兩個字便能描繪得清楚的,它應該有更深刻的意義。

他取出厚厚一疊聯銀券,放在桌上道:「這是到年底的會費,我下個禮拜一重新回到俱樂部。」

別斯土舍夫將兩隻肥手緊緊地夾在腋下,嘆了口氣:「您這是何苦?自從情報市場開張,賣了住宅交會費的,您大概是頭一位。」姚千里道:「你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代表誰,所以應該明白,錢對於我沒有意義。」前白俄軍官兩眼濕潤起來,道:「但是錢對您的女兒有意義,沒有家,您就不是一個盡責的父親。」姚千里沒有回應這個話題,因為他確實無言以對。別斯土舍夫接著道:「人的面子可不能拿來當飯吃,還是算了吧。以您的善良和好名聲,根本不用開口,只要使個眼色,便會有那受過您恩惠的同行前來幫忙,甚至猶太人都會替您大開吝囊,更何況那些您救過他們性命的各國間諜?」

姚千里知道自己無法對他講明內心的一切。別斯土舍夫又道:「或者,您也可以像別人那樣,把這筆錢拿出一半來,了結那樁出錯的生意,您的俱樂部會員資格也就自動恢複了。」見他只是搖頭,別斯土舍夫鍥而不捨:「如果您難為情,我可以替您出面了結這件事,也省得您到了那天受辱。」

姚千里靜靜地望著這個性情憂鬱的俄國人,深知他是一番好意,然而,他自己卻不能逃避,也無可逃避。那個污辱性的儀式,是他自己的選擇,也是情報俱樂部的規矩——這是一個促狹的法國人在20年前想出來的餿主意,時至今日,只有一個間諜真正接受過這種處罰,而到了那天,他姚千里將會是第二個。

1939年的夏天來得很早,6月的天氣已然熱得讓人們換上了夏裝。11日,在河北省深縣發生了一樁慘案,國民黨張蔭梧部偷襲了八路軍後方機關,慘殺幹部戰士四百多人。

其實,早在5月底,姚千里就得到了一份相關情報,是他用日軍尚未公布的《戰時外幣管理細則》從一個義大利人手中換來的。那傢伙給德國軍火商與在華北的國民黨軍隊牽線,順便也拿德國人的消息和國民黨軍隊的動向在俱樂部里賣幾個小錢,作為他逛白扇子俄國妓館的買花之資。義大利人說,張蔭梧的軍隊在6月上旬將由駐地向東移動,到德石線東邊一個叫青蘭的四等小站上,接一批偽裝成築路機械的德國軍火。

張蔭梧是臭名昭著的「摩擦」專家,他的軍隊從不與日軍照面,卻專門與八路軍打摩擦戰,所以,八路軍總部早便有指示下來,讓姚千里留意有關他的情報。但義大利人給他的並不算是什麼重要情報,國共合作期間,八路軍也不可能去搶劫這批軍火,所以,他也就沒太上心,只是按常規讓交通員送出去便了。

事後回想起來,姚千里發現,他當時之所以沒有像往日那般多疑,一來是因為義大利人只是個業餘間諜,所賣的情報雖然不太重要,但他還沒學會往裡邊摻水分;二來是因為他當時正在進行一項重要的研究工作,如果得出正確的結論,必將對抗戰進程起到巨大的影響,這也就很自然地分了他的心。

所以,等到6月8日上級要求他緊急證實張蔭梧的動向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犯下了第一個錯誤,因為,作為一名「職業間諜」,他沒有資格輕信任何人,也沒有理由在未加證實的情況下,將情報草率上報,以至於混淆上級的視聽。

他犯下的第二個錯誤,是中了對手的圈套。

那天他趕到俱樂部的時候,正值囊中羞澀。冀東根據地急需的一批盤尼西林,花去了他最後的一筆家財。

侍者引他到常坐的位置,一路上,多數重要的間諜都特地起身與他打招呼。他很滿意自己在這裡得到的尊重——那不是來源於財產或者所代表的勢力,而是來源於他的品格與自尊自愛。

他發現今天的客人非常多,臉上都帶著激動的神色,想必是德國人即將進攻波蘭的傳聞讓間諜們發現了商機。他點手叫一個專門在各桌之間販賣小道消息的「油子」,那傢伙一步懶似一步地蹭過來,坐到他對面,正眼也不朝他看。

他道:「替我在各桌傳個話,我想聽石德線上的消息。」他摸出一張兩元的紙幣,用咖啡杯壓住。等一會兒給這傢伙付過小費,他便沒有錢給咖啡買單了。

不想,那傢伙卻撇了撇嘴,徑自去了。近幾個月來,因為他的數十萬家財已然消耗殆盡,這些往日趨奉在他身邊蹭小錢兒的傢伙們便迅速地將他拋棄了。

那天,最先坐到他對面的,居然是日本參謀總部在本地的間諜頭子宮口賢二。「姚君,」日本人鞠躬,姚千里也起身還禮。

有件事情讓他想起來很可笑。自從他毀家紓難,把家財全部支援了八路軍之後,俱樂部里只有日本人不嫌棄他窮。那是因為日本人自己也窮,這位宮口賢二是本地「狗不理」肉包子的狂熱愛好者,但每個月里,他也只能偷偷地換上中式長衫,擠在三輪車夫和小店員中間去解一回饞。

日本人輕聲細語:「您想好了么?還是把東西給我吧。」他還在糾纏一件舊事,但顯然不是此刻的目的。日本人說話辦事轉彎抹角,已然成為他們的民族性格。

姚千里半合著眼道:「別再費那沒用的心思啦。」

日本人有耐心:「其實那也不是什麼大事,再說,我們肯出個好價錢。」

他道:「把你們參謀總部的《對華計畫書》給我。」

日本人笑了:「那東西我見不著,還是換點別的吧。」日本人也像今天的姚千里一樣,不到萬不得已,不動現錢。

他不想再與宮口賢二糾纏那件事,便轉頭向另一桌望去。那裡有幾個英國人和德國人正可疑地將腦袋頂在一處密談,樣子彷彿鬥蟋蟀。不想他的舉動卻讓侍者誤會了,端著托盤過來收取他們成交的中人費,被宮口賢二擋了回去。

他不是不想和日本人交易,但與他們做交易非常的不容易。日本人「愛小」,總想用最少的情報,換取最大的收益。所以,他得讓這老傢伙的熱情涼一涼。

不想,宮口賢二卻突然做出一件叫姚千里大吃一驚的事。他讓侍者給他們送來了一隻俄國茶炊,還有砂糖、奶油、果醬和烤得焦脆的麵包片。

「請用。」宮口賢二向他舉舉茶杯。「不客氣。」姚千里也舉了舉茶杯。他深信,這老傢伙的身上必定正在流血。日本人的錢,都是穿在肋條骨上的,即使是對他們自己發行的聯銀券也是如此。不過,奶油融化在紅茶里確實很香。

宮口賢二接著勸說,語氣像是勸人入教:「我知道您今天想要什麼。我對國民黨也沒有好感,現在,我們終於有了共同的對手啦。」姚千里一搖頭:「我們的政策是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日本老人笑了:「等您到了我這個年紀,便不會這樣思考。合作夥伴往往比敵人更可怕,這世上能真正毀掉您的,只有您的朋友。」姚千里道:「但我們之間不會有這種機會。」老人又笑:「所以我們只有生意。您把那個東西給我,華北地區所有的日本間諜,全都會謙恭地聽候您的調遣。」姚千里也笑道:「可惜,你要的那個東西,我手裡也沒有。」日本人繼續勸說:「任何情報都有個時間效應,過期可就沒有價值了。我們在你們的正規軍,或是游擊隊手中繳獲那個東西,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姚千里大笑:「不會很快的,等到你們被趕回日本的時候,我會把那東西寄給你。」

宮口賢二突然把詞鋒一轉,問:「您喜歡打賭么?你們中國人的賭性很大的。」姚千里很好奇:「賭什麼?」老人道:「賭三個月之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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