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話

我雖然剛滿12歲,但已經是第三次跟隨大軍走草地了。第一次走了5天,第二次走了4天,這是第三次,已經走了21天,我們還在走。方才那陣夾雪的暴雨,打得我睜不開眼睛。老高蹲下身來,把我和乖娃摟在懷裡,擋在背風的一面,但是我仍然感覺很冷。這時候,每天照例要來的雨雪終於都過去了,太陽卻已偏西。再向北望去,我只能望見一片藍得古怪的天空,還有平坦得會讓眼睛忽略掉的草地,以及一叢叢早就被草鞋踩得稀爛的草墩、草墩下陰險的泥淖和泥淖中陷落不見的紅軍戰士。沒有大軍的影子,我們掉隊了。

老高左腿上的槍傷又在流膿流血。我叫乖娃用肩膀抵住老高的腰站穩,然後將他腿上鬆開的繃帶重新紮好,又插進一根手指試了試,感覺不松不緊。再向老高望去,我發現他臉上憋氣造成的黑紫色外邊又浮起了一層難看的青灰色,雙眼緊閉。從早上行軍開始,他的眼睛便再沒睜開過。這種情況我有經驗,作為護理員,三次走草地我照料過許多受傷的戰士,像老高現在這個樣子,如果再沒有食物和強心劑,他明天,最遲後天必定會死。

乖娃又在喊餓,喊腳疼。他畢竟還太小,10歲的男孩長得卻像六七歲,即使作為護理員也太小。於是我讓乖娃將馬槍里的子彈退出來收好,然後把槍丟在泥淖中。乖娃卻不肯,緊緊抓住槍的背帶,好像怕我來搶。其實我根本沒有力氣去搶,我要留下所有的力氣去走。如果不能帶著他們兩個人追上大軍,我們都會死,因為,這一片草地已經讓我們在泥水中掙扎得太久了,還要再走多少天,沒有人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我知道,其他人也知道,草地總會有個邊,我們一定能走出去,只要活著,因為,草地後邊還有日本侵略軍在等著我們去打。

我伸手向腰間摸了摸,摸到那個皮製的煙荷包還在,我便放心了。我清楚地記得那裡邊還有一百多粒青稞麥,另外在一小塊錫紙里還包著三粒綠豆大小的黑鹽。這是我,不,這是我們三個人最後的食物,10天前我們的糧食袋便空了,到了昨天,老高的皮帶、皮槍套和皮鞋也吃完了。今天早上我讓老高摸過煙荷包裡邊的東西,他笑得很好看,閉著眼。於是我讓乖娃在前邊探路,我鑽到老高的腋下代替他的左腿。我們走。

天黑之後很久,乖娃的腳踩到了一片結實的硬地,他高興得大叫起來。我抬頭,看到前邊燃著一堆堆小小的篝火,星星點點,一路排出去很遠很遠。大軍正在等我們,我想。

乖娃出去找柴草,這是他每天宿營時的重要工作。他帶回來一把半乾的草,一根帶火的干樹枝,還有一小塊牛皮,上邊保留著兩隻鐵的鞋眼。派乖娃出去總能找到最好的東西,這是少年紅軍的特權,因為大人們只能自己照顧自己了。老高將身子歪在地上,頭枕著一小捲毛氈。我給他脫掉草鞋,解下綁腿,捲起褲子,鬆開繃帶。在旁邊,乖娃已經生起了一小堆火,水也打來了,放在罐頭盒裡燒。老高的傷口有核桃大小,皮肉發黑,流出來灰黑色的膿和淡紅色的血。我用繃帶給老高擦乾淨傷口,又從包中找出那塊乾淨的紗布放進罐頭盒中煮,最後,我取出一粒黑鹽。隔著那一小堆火,乖娃的眼睛黑亮亮地盯著我手中的鹽。我把鹽粒放入水中,故意沒有看他。

我一個人,兩隻手,既要用鹽水替老高清洗傷口,同時又要小心地用罐頭盒在他的腿下接住流下去的水,很是不方便,但是我沒有叫乖娃幫忙,把鹽水交到他的手上我不放心。老高躺在那裡像是睡了,不動也不出聲。洗凈傷口後我將紗布在鹽水中洗乾淨,便又將罐頭盒放回到火上,讓乖娃燒。鹽水終於燒開了,我喂老高喝下去一半,我喝了一口,剩下的全讓乖娃喝掉了。乖娃喝罷故意嘆了口氣,但是我沒動心。那幾粒鹽可是我們的半條命啊!

煮過繃帶之後,我又讓乖娃燒水給老高洗腳,他自己也洗。如果不把腳上的黑泥洗乾淨,明天一步也休想走得動,因為這泥裡邊有毒,第一次走草地時我們便明白了。看到乖娃幹得很熟練,我也就放心了,便去跟那一小塊牛皮搏鬥,但是我很困,不小心把牛皮燒焦了,不過還能吃,只是老高不肯吃,我就全給了乖娃。不想他吃得太急,皮子卡在了喉嚨里,咳了半天才咳出來,再用水煮煮,這才吃到肚子里。

老高的老婆來了,她叫小王,是護理隊的隊長,臉和屁股上都沒有肉,只顯出中間懷孕的大肚子。她翻開老高的眼皮看了看,搖搖頭,又看了看他的傷口和腳,便向我笑了,麵皮上全是褶皺。又一個女護理員走過來,和小王一起給我們唱歌,乖娃也湊過去跟著唱。護理員沒有葯給傷員,卻可以給他們唱歌、跳舞鼓舞士氣。我原本是應該和她們一起唱的,但是我不會唱歌,我什麼節目都不會,為此沒少挨批評。小王她們今天一定是唱過無數次了,所以聲音不大,有些沙啞,但很有鬥志。乖娃和那個女護理員都是閉著眼睛,邊睡邊唱,小王的兩眼卻一直盯在老高身上,老高沒有動靜。我躺在老高身邊,聽她們唱,能感覺到身上不再那麼累了,心裡也有勁。

這時,又有幾個掉隊的傷員跟了上來,小王趕緊過去照料,臨分手她將背上的竹斗笠摘下來塞到我手中,我沒要。那是她從江西出發時就帶在身邊的斗笠,路過遵義,老高不知道從哪弄來一點紅漆,給斗笠上漆了一顆紅星。全軍中只有她這隻斗笠上有紅星,而且是老高漆的,所以我不能要。

第二天中午,我們三個人又掉隊了。前邊的大軍走得極慢,遠遠地望去好像根本沒有移動,但還是漸漸地遠去了,留下的依舊是藍得虛假的天空,還有草地和泥淖。這時乖娃已經走不動了,老高也走不動了。我從煙荷包里摸出青稞,給了乖娃5粒,給老高塞到嘴裡5粒,放到自己嘴裡3粒。乖娃嚼得很香,老高的臉色也好看了些,我卻又將青稞吐了出來,放回到煙荷包里。如果我還沒有累糊塗,便應當算得清楚,加上我吐出來的3粒,現在煙荷包里還有106粒青稞,兩粒鹽。當然了,最重要的一點是,我沒感覺到餓,只是腳疼。

突然,走在前邊的乖娃在一隻草墩上停了下來,回身向我們擺手。等我們趟過泥水好容易爬上那個草墩,我才看明白,在不遠處的泥淖中擺放著一頂紅軍的軍帽,帽子上邊壓著一雙破草鞋。這是個危險的記號,是第一次走草地時便被發明的方法,用來通知後邊的隊伍,指明那是一個能夠陷人的泥淖,因為,帽子下邊必定會有一個紅軍戰士。在走草地之前,每一個戰士都要準備好幾雙草鞋,但即使走到光腳的時候,他也必定要在身邊留下最後一雙新草鞋。如果能夠走出草地,他穿上這雙鞋立刻就能戰鬥;如果陷入泥淖中犧牲了,他就會把這雙鞋扔給附近的戰士,那名戰士穿上他的新草鞋,再將換下的破草鞋放在犧牲者的頭上,做成一個指示後人的路標,然後繼續走。

我們沿著大軍踩出來的腳跡,繞過那片危險的泥淖,往前走。乖娃依舊負責在前邊探路,不小心踩到一桿被丟棄的舊槍,把腳扭傷了,於是他咧開嘴大哭,但哭了一陣又不哭了,摘下馬槍拄在手中接著走,一瘸一拐。他是我最小的弟弟,我娘生下他後立刻就死了,我希望他能夠活著走出草地。老高的情況也不好,雖然天氣很冷,但他的手心卻很熱。他在發高燒,眼屎也糊住了雙眼。他已經兩天沒有睜開過眼睛,但他受傷的腿還在走,光著腳,最後一雙草鞋掛在腰裡,不停地走。

當我再次發現陷人的泥淖,並且在泥淖中看到小王的那隻斗笠時,我居然沒有停下腳步,為此我挺佩服自己,因為我做到了對護理員的最高要求——一切以傷員的健康為目的。如果我現在把這件事告訴老高,讓他知道他的老婆,還有他未出生的兒子一起陷入泥淖中犧牲了,他即使不會立刻死掉,也會失去那雙仍在不斷邁動的雙腿。

我注意到小王的斗笠上放著一雙小巧的新草鞋。這一定是近旁的戰士穿不下她的鞋,便將這雙新鞋放回到斗笠上。我很喜歡小王的這雙草鞋,鞋上結著一對粉紅色的絨球。我希望後邊的大隊紅軍中有女兵能穿得下這雙鞋,他們與我們相隔兩天的路程。於是我接著走,沒有回頭。

宿營的時候,我們沒能追上大軍,只有我們3個人。天不很黑,卻是深深的藍,有星星,沒有月亮。當我扛著老高的胳膊走到硬地的時候,乖娃已經找來了不多的一小堆柴草,正在將子彈塞入槍口中拔下彈頭,接著他又用火鐮打著火藥,引燃柴草,點起篝火,然後燒水。他干這一切都很熟練,如果不是力氣太小,他應該是一個極好的護理員。我檢查了乖娃的傷腿,發現腫得很厲害。他倒是滿不在乎,許是不知道明天他可能會疼得走不了路。接下來我們照例是洗傷口、洗腳、洗繃帶、喝鹽水,這是護理員每天必須要做好的工作,馬虎不得。

我又拿出青稞來,老馬不吃,我便多給了乖娃一粒。現在我的煙荷包里還剩下整整100粒青稞和一粒黑鹽。乖娃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將青稞放在罐頭盒裡炒,弄得滿世界都是麥香,炒好後便一粒一粒地放在口中嚼得咯咯響,然後又燒水。吃飽喝足之後,他開始給老高唱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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