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傳說中等待

半個天津衛的閑人都聽說了,本地最出名的花花公子崔大少,居然用了3年多的時間在等一個人,但到底是在等誰,卻沒有人能說清楚。1931年9月20號的《新閑話報》上突然刊登出一篇文章,名為《崔大少揭秘》,篇幅之長,僅次於對兩天前「九一八事變」的報導,作者是有名的記者紅袖館主,文中說:北伐勝利那年,崔大少一夜之間就把家敗了,從此他在日租界著名的大旅社息游別墅門前擺鞋攤度日,然生意清淡,怕是難以糊口云云,……據筆者多方調查,並親往觀察其人數日,種種跡象證實他確是在等候,然被等候者是何等樣人,坊間猜測不一,大體上有一十八種說法,其中一十五種說法認為他是在等一個女人……。

崔大少把讀過的報紙整理好,交還給息游別墅的賬房,隨口道:「這個記者可真能白話。」這句話被作為當事者本人對文章的證實,由賬房傳播出去,於是,人們終於把思想統一到紅袖館主旗下——崔大少其實是個情種,便對他在等待什麼樣的女人越發地好奇。

當年衣飾光鮮的崔大少,如今穿得不大像樣,頭上的氈帽已經很破舊了,由於一年四季都戴著,夏天的汗漬在上面留下了一圈圈年輪般的白鹼。岫玉的帽正也開了線,他從大襟上取下根針線,重又將帽正的四角釘得牢牢的。這個東西若是被遺失,他這三年也就白等了。

關於崔大少在氈帽頭兒上不倫不類地釘了塊帽正這件事,周圍的人只當他是敗家後的精神失常,唯有日本大間諜頭子土肥原賢二一眼便發現了問題的實質。去年夏天,土肥原偷偷來到息游別墅會見溥儀的老丈人榮源,他本已經走進大門,卻又慌忙退了出來,人也沒見,便徑自坐上汽車離去。根據與他同行的間諜上角利一戰後出版的回憶錄《我是如何把溥儀帶到滿州的》記載,回程的路上土肥原對他講,那人頭上的氈帽是個暗號,他必是監視息游別墅的間諜,這對他正在策劃的那件大事極為不利。此後,上角利一派人監視了崔大少一個多月,甚至讓間諜們假借醉酒撒瘋,搶下他的氈帽來細看,卻沒發現任何疑點,由此上角利一得出結論,土肥原雖然得享大名,但也有犯錯誤的時候,對崔大少他就看走眼啦。

然而,日本人心粗,他們沒有注意到,崔大少那塊看似是「五福捧壽」的帽正,其實雕著6隻蝙蝠。

通常是早上7點30分,大魁會在上學前路過崔大少的鞋攤,把他娘做好的布鞋送過來。大魁他娘原本是兩天才能做一雙布鞋,近來她發現了可以雇鄰家婦女幫忙幹活的訣竅,便每天五雙八雙地生產,由此她們母子的收入自然也就多了起來,但這對崔大少的收購能力卻是個不小的考驗。

大魁的爹是崔大少的拜把子兄弟,除去家裡窮,為人無可挑剔。三年前崔大少敗家之後,他這位把兄弟一跺腳,離開本地出門闖蕩去了,至今沒有音信,於是崔大少便讓大魁告訴他娘在家裡做布鞋,做多少他給賣多少,掙的錢保證夠他們母子過日子和供大魁上學。

「他崔大爺,您辛苦啦。」原來是大魁他娘來了,三年多沒見面,她並沒有見老,卻是滿面淚水。他忙問:「大魁哪?」她道:「在意國醫院裡,說是得了白喉。」他問:「得多少押金?」她道:「得100,我手裡有80,剩下的就沒辦法了。」

崔大少想了想,道:「你先回醫院把80塊錢交上,過會兒我就讓人送錢去。」大魁的娘把鞋放下,淚水卻流個不停,抽抽搭搭地去了。

崔大少從棉衣里摘下只懷錶,拔腿奔了街對面前任黑龍江督軍開的當鋪,再回來時手中多了一卷現大洋。「老何,」他叫過息游別墅的門役,「你過河一趟,把錢送到意國醫院,給大魁他娘。」老何死心眼兒,問:「你怎麼不自己送去?」崔大少一搖腦袋,沒有回答。

突然有人問:「有黃楊木底兒的弓鞋嗎?」崔大少激動得脫口而出:「不巧,光剩下柳木的啦。」為了這句問話,他足足等了3年零兩個月,不由得他不面熱心跳。

那人又問:「要是沒有,桃木的也行?」

這一句便與事先設計好的對白不同了,崔大少非常失望,抬眼一看,見問話的是個衣裝華貴的女子,想必是剛在息游別墅打了一宿麻將牌,天亮要回家了,才想起婆婆讓她給買弓鞋的事,便沒好氣道:「您往前走幾步,盛錫福一準有。」

這前前後後的一切,都被躲在餐廳里觀察崔大少的紅袖館主看到了,他拿出採訪本做筆記:據息游別墅門役說,崔大少每天早上都會收到一個男孩給他送來的布鞋,但兩三年來,卻未見賣出去一雙。那些鞋到哪裡去了?崔大少與做鞋的人是什麼關係?……長期在此包房的新一代女校書劉小姐稱,崔大少與她是大學同窗,精通英法文字,能寫能算,可以輕易在洋行、海關、郵電局找到高薪工作,不想卻在此賣鞋自污,必定與感情事有大關聯……。

一個多月之後,11月8號,紅袖館主發表了對崔大少的最新報道:眾人原以為崔大少在苦苦等候出外未歸的戀人,其實謬矣,據可靠消息來源稱,……近日崔大少多次委派他給那婦人送錢,少則十七八,多則百十塊,而此婦人的丈夫實為崔大少的結拜兄弟,失蹤多年,生死不明……。

紅袖館主故意沒有寫上與鞋相關的內容,因為,崔大少存下來的幾百雙布鞋,已在前幾日被他轉手賣掉了。這原也是筆意外之財,前幾天日本人找大混混兒袁三爺組織一批閑人鬧事,但所有人都明白,替日本人幹活,能多弄一個算一個,於是,眾人除每日飯食工錢之外,又多要了兩雙鞋錢。不想日本人腦袋不好使,以為這些人真的要鞋穿,便把這事委託給內藤洋行,而他的大舅子正在內藤洋行當採買,便攬下了這樁生意。錢是按兩塊二一雙領的,但給崔大少的卻是一雙鞋6毛錢。這種事不能寫到報紙上,日本人小心眼兒,萬一瞧見了,必定會跟他找後賬。

下晚的時候,崔大少看到一群群,一隊隊的混星子、流氓、青皮光棍兒們光著腦袋,輪著手槍,從他眼前經過,奔華界去了,不一會兒,華界那邊傳來一陣陣槍聲,有人跑回來說是混混兒衝進了華界,一路放槍一路搶,已經搶過了東馬路,正往估衣街那邊去。他們搶了誰跟崔大少無關,唯一有關係的,是這些人腳上穿的都是大魁他娘親手做的布鞋。

沒有了這幾百雙鞋,他崔大少從此就狗屁也不是!為什麼要這麼說呢?有一個從同治年間流傳下來故事可為佐證,故事說的也是拜把子的兩兄弟,也是把兄富把弟窮,把弟出外謀財,一走三年五載沒有音信,等終於迴轉家來,見老婆孩子倒還活著,只是把兄未曾幫過她們一絲半縷,這位把弟當即大怒,拿刀去找把兄理論,把兄將他領回家中,打開庫房給他看。故事講到此處便有了分歧,《沽上英雄譜》中說是房中存了滿滿一柜子扇套,而城裡流傳的版本卻說是庫房裡堆著一兩千隻柳條筐,反正不管怎麼著,那娘倆這幾年靠手藝養活自己,做出來的東西都被把兄派人高價買了回來,讓她們賺到的錢足夠過平安日子。那位把兄說的好:「我這大伯子要是三天兩頭給她們娘兒們送錢送米,豈不壞了老弟你的名頭?」

這就是「義」,是天津衛老爺兒們最獨特的表達「義」的深刻內含的方式,然而,崔大少如今失去了這個機會,因為他失去了物證——那幾百雙鞋。

大魁那孩子一病不起,花錢如流水,現在對於崔大少來講,只要能抓撓來錢,讓他幹什麼都行,但他又不能離開這個倒霉的鞋攤,因為,他當真害怕有人來找他時他恰好不在,雖然三年沒有音信,但既然約好要相見,那邊就一定會派人來找他。現在,他只有變賣家裡的東西來給孩子治病,最終不得不賣那批布鞋。

一輛汽車吱地一聲停在息游別墅門前,門役上前一躬到地,拉開車門,車裡下來一男一女。這車看著眼生,必是頭一回來,崔大少放下咬了兩口的烤白薯,心中剛轉上一點閑心思,卻被白薯嗆住氣管,咳得撲到在地——他認出來,那位從美國大汽車上下來,穿件水獺皮領的毛嗶嘰大衣,手臂上吊著個妖妖佻佻小娘兒們的,正是他那一個頭磕到地的老把弟。

夜裡兩點多鐘,華界那邊仍在響著零星的槍聲,崔大少的把兄弟終於出來了,後邊跟著一群有身份的人在送,那些人的馬弁、跟班之類的跑在前邊驅趕閑人。崔大少三步兩步沖開人群,上前抓住把兄弟的衣袖,張口剛要說話,便被把兄弟將手中的報紙摔在他的嘴上,跟著保鏢過來,上邊一拳,下邊一腳,便把他打發了。

美國大汽車載著他的把兄弟嗚地一聲去了,送行諸人向他啐上一口也各自散去,崔大少倒在地上沒有反應,只盯著報紙上紅袖館主新寫的那篇文章流淚,文章的標題是《崔大少新傳·小嬸娘原來是三姨太》。在沒敗家之前,他確曾有過兩房姨太太,只是,自從他參加了救國救民的大事業,他便把她們都打發了。

這是些陳年舊事,如今紅袖館主把它們搗騰出來,怕要給他惹上個不義的罵名了。這也難怪他的把兄弟生氣,他崔大少若有孩子,確是應該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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