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

余則成是個老實的知識青年。

因為老實,年輕,而且有知識,上司便喜歡他,將許多機密的公事和機密的私事都交給他辦,他也確實能夠辦得妥妥噹噹,於是上司越發地喜歡他,便把一些更機密的公事和私事也交給了他,他還是能夠辦得妥妥噹噹。一來二去,上司便將他當作子侄一般看待,命令他回鄉把太太接過來團圓,並命令庶務科替他準備了新房和一切應用物品。

然而,余則成在家鄉並沒有太太。

因為老實和組織上嚴格的紀律,余則成這些年甚至連個戀人也沒有,不過,在他的檔案里,他卻是個有太太的男人。6年前他在重慶投考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幹部訓練班的時候,中共黨組織曾為他準備了一份詳細的自傳材料,其中特別提到了他的太太還留在華北淪陷區,這是因為,只有這種有家室的男人才容易贏得國民黨人的信任,特別是年輕的知識分子。

我們的黨善於挖掘對手的弱點,當時余則成對黨組織的睿智佩服得五體投地。

如今,日本人被打敗了,他跟隨上司來到天津建立軍統局天津站,上司任少將站長,他是少校副官兼機要室主任。光復之後的財源廣進和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讓站長一連娶了三個女人,建了三處外宅,並且聯想到他的心腹余則成已經離家6年,便動了惻隱之心,這才有了這次接家眷的事。

因為余則成近幾年的身份、職位過於重要,組織上考慮到他的安全,甚至連與他的單線聯繫也掐斷了,現在他只能通過秘密聯絡點把這個新情況向黨組織彙報。他與組織上的同志們已經一年多沒見過面,雖然心中時時思念,但他知道必須得抑制住這份感情,革命畢竟是一項有紀律的事業。很快,組織上回信說需要他的一張舊照片和5天的準備時間。到了第6天,他在聯絡點拿到了一個大信封,裡邊有一張已略顯破舊的大紅婚帖,另外一張是印著「百年好合」金字的結婚證,角上貼著貳元陸角的印花稅,下邊蓋著當年日偽縣政府的大印和縣長的私章。結婚證中間貼著照片,男的是他的那張舊照片翻印的,女的粗眉大眼的不難看。一番檢查過後,他發現這個證件製作得極其精緻,聯銀券的印花稅票是真品,縣政府公章的雕工無可挑剔,照片的翻印和修版也做得非常地道,不會被任何人看出破綻。他很感激組織上為他的安全費盡心力,因為,他們一定知道軍統局的那班技術人員相當厲害,如果留下一絲破綻,他連逃跑的機會也沒有。

到了第7天,站長說要給余則成派個司機,讓他見面後踏踏實實地與太太說說話,邊開車邊說話畢竟危險。不想,特勤隊的隊長老馬聽見了這話,立刻自告奮勇,說是往日沒機會巴結小余,今日總算逮著個茬口,不可放過。然而,余則成平日里防範最嚴密的就是這個老馬,他是出了名的鷹犬,站里跟蹤、搜查、抓捕、刑訊、暗殺等所有可怕的工作都歸他負責,而且他是中校軍銜,沒有替余則成當司機的道理。站長見老馬這樣表示卻挺高興,說你們倆都是我的心腹,正應該多親多近。

於是,一個特務頭子和一個中共地下黨員便一同上路了,去接那個原本並不存在的女人。

車到寶坻縣臨亭口,他們看到路邊停著輛馬車,車夫抱著鞭子蹲在車後打盹兒,車上坐著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年輕女人懷裡抱著包袱,粗眉大眼,但比照片上要難看一些。余則成下車沖著老太太叫了聲媽,這才給老馬介紹說這是我的岳母這是我的同事。老太太攥著煙袋向老馬拱了拱手,老馬中規中矩地鞠躬,說您老人家可好,又從車裡提出兩匣子點心四瓶酒放到馬車上,說這是小輩孝敬您的。

車夫從後邊轉過來,卸下行李往吉普車上裝。余則成在他走過自己身邊時,伸手拉住車夫的後襟,說你一切要當心,其實他是為了把車夫翹起的後衣角拉平。方才車夫躲在馬車後邊,手一定是未曾鬆開過插在後腰上的手槍。

回程的路上,余則成告訴老馬他太太叫翠平,翠平也跟著叫了一聲大哥。老馬問,你婆家人怎麼沒來送?余則成說家中已經沒有人啦。老馬罵了一聲日本小鬼子真他媽的不是東西,便不再開口。

在后座上,余則成伸手去握翠平的手,翠平瑟縮了一下,便任由他握著。於是,余則成在她的手掌中摸到了一大片粗硬的老繭,也發現她的頭髮雖然仔細洗過,而且抹了刨花水,但並不潔凈;臉上的皮膚很黑,是那種被陽光反覆燒灼過後的痕迹;新衣服也不合身,窩窩囊囊的不像是量體裁衣。除此之外,她身上還有一股味道,火燒火燎地焦臭,但絕不是燒柴做飯的味道。汽車開出去20里之後,他才弄明白,這是煙袋油子的味道,於是,他便熱切地盼望著這股味道僅只是他那位「岳母大人」給熏染上的而已。

平日里,余則成的嗜好只有一樣,便是收藏文房四寶,而他最厭惡的東西也只有一樣,就是吸煙的味道。他對吸煙的厭惡名聲極大,即使是站長召見他也常會很體貼地把那根粗大的雪茄煙暫時放在煙灰缸里,而像老馬這種出了名的老煙槍居然一路上一根香煙也沒吸。但是,他與組織上分手的時間太久了,也許新接手的領導並不知道他的這個毛病。

雖說領導可能不了解他的生活習慣,但還不至於不了解他的其它情況。翠平很明顯沒有文化,只是一名可敬的農村勞動婦女,這樣的同志應該有許多適合她的工作,而送她到大城市裡給一個特務頭子當太太就很不適宜了。他轉過頭來看翠平,發現她也在偷偷地看他,黑眼珠晶亮,但眼神卻很執拗。於是他問你餓了嗎?她卻立刻從包袱里摸出兩隻熟雞蛋放在他的手中,顯然她很緊張。這時老馬在前邊打趣道,我這抬轎子的可還沒吃東西啊!老馬從後視鏡中可以看到他們的一切,這也是余則成不得不做戲的原因。

當天晚上,站長親自出面給翠平接風,酒席訂在貴得嚇人的利順德大飯店西餐廳。同事們要巴結站長和他的心腹,便給翠平買了一大堆禮物。反正光復後接收工作的尾聲還沒有過去,錢來得容易,大傢伙兒花起來都不吝惜。

余則成很擔心翠平會像老舍的小說《離婚》裡邊那位鄉下太太一樣,被這個陣勢給嚇住,或是有什麼不得體的舉止,如果他的「太太」應酬不下來這個場面,便應該算是他的工作沒做好。任何一件小小的失誤都會給革命事業帶來損失,他堅信這一點。不想,等站長演講、祝酒完畢,開始上菜的時候,翠平突然點手把留著金黃色小鬍子的白俄領班叫了過來。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她身上,只聽她大大方方地說道,有麵條嗎?給我煮一碗,順便帶雙筷子過來。站長聽罷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孩子,好孩子,夠爽快,我至今生了6個渾蛋兒子,就是沒有個女兒,你作我的乾女兒吧!過幾天還是這些人,去我家,我這姑娘那天正式行禮改稱呼,你們都得帶禮物,可別小氣啦。眾人哄然響應。余則成發現,翠平的目光在這一陣哄鬧中接連向他盯了好幾眼,既像是觀察他的反應,又像是朝他放槍。他向她點點頭,傳達了鼓勵之意。他猜想,翠平在這個時候最需要的應該就是鼓勵。

晚上回到家中,余則成說你累了一天,早些睡吧,便下樓去工作。他們住的房子在舊英租界的愛丁堡道,是原比商儀品公司高級職員的公寓,樓上有一間大卧房和衛生間,樓下只有一間客廳兼書房的大房間,另外就是廚房兼餐廳了。這所住房並不大,但對於他來講已經很不錯了,接收工作開始之後,接收大員們首先爭奪的就是好房子,這個時候能在幾天之內就弄出個像樣的家來,大約也只有軍統特務能夠辦得到。

余則成知道自己必須得睡到樓上卧室中去,這是工作需要。軍統局對屬下考察得非常細緻,萬萬馬虎不得,往日里他若是有過一絲一毫的疏忽,必定活不到今天。鐘敲過12點,他這才上樓。洗漱完畢,他將衛生間的窗子拉開插銷虛掩上,又打開了從走廊通向陽台那扇門的門鎖,也把門虛掩上。這樣以來,他就有了兩條退路。任何時候都要保證自己有兩條退路,這是軍統局干訓班教官的耳提面命,他記得牢牢的,並用在了正義事業上。

卧室里翠平還沒有睡,她將帶來的行李鋪在地板上,人抱著包袱坐在上面打盹。他說你到床上去睡,我睡地下。翠平說我睡地下,這是我的任務。他問什麼任務。她說保護你的安全。說著話,她挪開包袱,露出懷裡的手雷。余則成一見手雷不禁吃驚得想笑,那東西可不是八路軍或日軍使用的手榴彈,也不是普通的美式步兵手雷,而是美國政府剛剛援助的攻堅手雷,粗粗的一個圓筒,炸開來樓上樓下不會留下一個活口。看來組織上想得很周到,余則成放心了,睡得也比平日里安穩許多。到凌晨醒來時,他發現翠平沒在房中,便走到門口,這才看到翠平正蹲在二樓的陽台上,嘴裡咬著一桿短煙袋,噴出來的濃煙好似火車頭,腳邊被用來當煙缸使的是他剛買回來的一方端硯,據說是文徵明的遺物。如果此刻被時常考察屬下的軍統局發現他太太蹲在陽台上抽煙,不論從哪方面講都不是好事,但是,他還是悄悄地退了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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