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有結果是故事,沒有結果才是生活

美美在原來工作的事務所里借了一間會議室,作為她營救香川的指揮部,文物法專家、刑法律師、專跑公安局和檢察院的調查員、後輩遍及全市的德高望重的退休法官等聘請了一大批,辦事員則是一群法學院急於投身法律事業的美貌女大學生。

不想,等到付過了第一筆豐厚的聘用費,刑法律師卻給她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他說美美雖然也是同行,但她所擅長的公司法與刑法大不相同,她已經犯下了一個巨大的錯誤,不該在沒有聘請他之前便自作主張,早早報了案。

今天早上,她逼迫香川寫下了那份絕不將青銅方壺賣往國外,並在短期內捐獻給博物館的保證書之後,回到樓上卧室便立刻打電話向公安局報案。只是,她揭發的對象並不是香川,而是威廉。如果不是威廉這傢伙跟著搗亂,香川此刻早便將抵押房屋的借款交到她手上,她也就能夠順利地將香川和他的別墅牢牢地抓在手中了。再者說,倒賣國家一級文物並不是香川的錯,他畢竟是在威廉的引誘之下參與的這件事情。雖然她不熟習刑法,但也能推測得到,香川的罪過並不大,最多也就是個知情不報罷了,甚至連窩贓也算不上。

等她與對方交代清楚聯繫方式之後,一直跟在她身邊的竹君道:「你告訴他們,威廉也未必是當真要違法,他也說不定是受人利用啊。」

美美如實地將竹君的話對著聽筒轉述一遍,但對方早便掛上了電話。像威廉那種渾蛋,越是平日里裝瘋賣傻,骨子裡越有可能隱藏著最陰暗可怕的東西,但她並沒有把這個看法對竹君講,因為竹君太單純,一時間必定撕擄不清這些麻煩事,而她又沒有時間對她解釋。儘管香川的罪過不大,但畢竟還是違法行為,她必須得在警察找上他之前做好一切準備,沒有閑功夫再糾纏威廉的事。

不想,等她們再次下得樓來,香川早便將那一堆青銅方壺的殘片擺在書桌上等她們過目,說是昨天下午已經成交。「我不放心交給威廉,」香川解釋道,「那傢伙萬一腦袋一熱再把它賣了,那樣罪過可就大啦。」

「你昨天晚上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已經把它買下來啦?」美美立時覺得血液涌到了頭頂上,便想飛起一腳將香川踢個大跟頭。這一堆青銅殘片打消了她所有一廂情願的推測,如今,香川已經犯下了比窩贓罪更為嚴重的罪行——非法買賣國家重要文物罪,這是重罪。

「你們只是不讓我把它賣到國外,並沒有禁止我買。我擔心的也是它被走私出去,這才參與進來。若非如此,我怎會給自己添這麻煩?」香川滿嘴是理。

「現在的問題是,你已經犯法了。」

「只要將它留在國內,即使違法,也有限得很。」香川依舊不知輕重。

美美有心將已經報警的事對他講明,卻發現,竹君突然兩眼上翻,身子軟軟地一下子癱在了地上。

「她昏過去了。」香川猛地撲上去將竹君抱住。

幫不上忙卻凈添亂。美美收中不悅,便含了一口水噴在她臉上。只見她悠悠醒來,頭一句卻道:「機關算盡太聰明,卻誤了卿卿性命。」

唉!美美不由得一聲長嘆,幫著香川把竹君扶回卧室,又拿來一粒安定片給她服下,這才拉著香川回到樓下,口中道:「你聽我說,在我回來之前你不要出門,不要去找威廉,也不要見任何外人,只待在家中等我的消息,好嘛?」她不得不軟語商量,此時處處兇險,步步危機,走錯一步便是萬丈深淵,她萬不能將香川虛妄的自尊心沒來由地引逗出來,以至於他不肯聽從安排——這件事,不論是對香川,還是對她自己,也包括對竹君,都是深淵。

去律師事務所的路上,她打電話給威廉,想要將他穩住。只有讓威廉被警察抓獲,香川才有脫罪的可能,然而,威廉的手機關機了,再打到墨香堂,店員們說老闆還沒到店裡來。

她不相信威廉會逃跑,價值幾百萬的古董還在香川手中,這個來中國淘金的新殖民主義者絕不會撒手而去。她又打電話給香川,再三叮囑他絕不能將青銅方壺交給威廉,一直逼問到香川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覆,她這才略微鬆了一口氣。

然而,刑法律師的話又讓她的心事沉重起來。那人道:「你既然說李香川打算把青銅器獻給博物館,或是留在手中再想辦法,便應該明白,在這個時候,只要是對他有利的事,你都應當在報警之前錄音並交公證人封存,而不是弄來這麼一張不咸不淡的保證書。這種東西在法庭上只能被懷疑是偽證,或者更不利,會懷疑你們事先早有預謀。」

美美環顧周圍,律師團的其他成員都在點頭贊同刑法律師的話。她忙道:「我現在就回去取證。」

刑法律師搖頭道:「不行,你在報警之後再取得這種證據,已經沒有任何說服力了,弄不好還會被懷疑我們在有意縱容犯罪,這可是有違職業道德的事,我們會被吊銷律師執照的。」

「那怎麼辦?」

「事有事在,我們現在也只能就事論事了。」退休的法官倒是把事情看得開,「好在,照你說的情形,當事人的情況還不算太壞,即使被認定有罪,也不是沒有可辯護的價值。我的意思是現在立刻開始研究相關的法律條文,找出以往同類案件的資料,尋找可能的突破口。」

退休法官的鎮定和資歷讓他很自然地成為了律師團的領袖,他立刻把人手分成幾組,有作案頭研究工作的,有跑公安局打探消息的,也有上互聯網和圖書館查找相關資料的。等眾人都安排停當,退休法官對美美道:「從現在開始,你不要再與當事人見面,切斷與他的一切聯繫,甚至電話也不要打。只有這樣,你才能在公安局或檢察院的初期調查中與案件擺脫干係。只有讓自己保持自由,才能有機會替你的朋友打贏這場官司。」

美美此刻心亂如麻,一時沒了主意,便問:「我難道不能回家嗎?」

「不能。就算他來找你也不能見他。」退休法官面色如鐵。

香川並沒有把這件事情看得有多麼的嚴重,他甚至覺得美美與竹君有些小題大做。女人畢竟是女人,真是不能什麼事情都讓她們知道,別的不說,只她們的那份擔心就足以攪亂你的心境。

竹君在她的卧室里睡著了,他給她在床頭放了了杯水,又將鬧鐘調到中午12點鐘。她下午有課,給博士後的學生們開「性玄學」講座,耽擱不得。

然後他回到書房,打開聚光燈,再次細細欣賞那些青銅器殘片。

如果說這世間有什麼東西讓他放不下,也只有這些美妙絕倫的珍貴文物了。原始農業時代的工匠們沒有高效率的工具,也就註定讓他們可以在這些器物上不計時間,不計工本,只求精美,因為這是給神或祖先的祭祀用品。在這些東西當中,即使它是一模一樣的兩件器物,內中的每一件依然是獨一無二的,因為,這終究是有生命的創造,而非無生命的機械生產。

是把祖先的有生命的創造物流傳到國外,還是保存在國內?是收藏在國家博物館中供世人鑒賞,還是珍藏在私人寶庫中成為價值不菲的財產?這是個倫理問題。

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之下,人們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就是這個「全球化」應該被準確地稱為「全球資本主義」。佔據世界主導地位的強勢國家不惜工本地推行「全球化」,特別是想要把所有非歐洲文化傳統的國家拉入到「全球化」進程中來,表面上看來對經濟欠發達國家確實有一些實惠,有可見的利益,然而,這終究是個表面現象。即使僅僅從經濟上來看,全球化進程的最大受益者仍然是那些急需開拓新市場,增加新的廉價勞動力的強勢國家,隨著全球經濟的捆綁式生產與捆綁式消費,強者會更強,而弱者非但仍然虛弱,而且會因此失去了舊有的雖然落後卻獨立的自給自足的生存可能。這也就是說,被迫消亡的最先是弱小的和意志不堅定的民族,「全球化」只是一個將多民族多文化的地球向單一文化和統一市場的地球轉化的煙幕。

全球化資本和他們的文化工業已經發動了一場全新的,更具威力的殖民運動。

於是,對於民族國家來講,全球化的大門打開之後,可口可樂和麥當勞來了,諾貝爾文學獎來了,哈利·波特來了,流行音樂和互聯網遊戲來了,好萊塢的美式英雄與美式倫理來了,強勢國家強大的軍事力量和對不順從國家的殘酷打擊透過電視直播來了,後現代哲學與後殖民時代的價值觀來了,西方式選舉制度產生的領導者身上藝人般的魅力也來了……。

在這種時候,民族國家的唯一生存之道,便是應該想盡一切辦法來保存標誌著民族文化特徵的基本符號,而文物與典籍便是那種可以使民族文化再生的根本性符號。將民族文化符號保留在民族國家之內,這將是我們這一代人最艱難的任務。

經濟全球化只是文化全球化的鋪墊。秦始皇最先懂得了這個道理,他的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焚書坑儒,銷天下兵器以鑄銅人等等措施,便使得中國人對關東六國的記憶僅限於孔夫子「述而不作」的《春秋》和秦朝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