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革命」不僅僅是破壞

美美設計的「革命」計畫頗為繁複,威廉不以為然,道:「越是複雜的計畫,出錯的機率就越高。倒不如單刀直入,拿著錢去跟他說,『你到底答不答應』來得爽快。」

美美大搖其頭:「如果香川真這麼簡單,我也就用不著費這麼大的心思。」

她的行動計畫的第一步,便是先讓香川失去他的小樓。這所新殖民地式建築是香川的根,是他所有懶散生活和歪理邪說的物質基礎,把這個基礎斬斷,香川便是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到時候美美想搓他成方他就不敢變圓——當然,美美如今終於明白了,控制他的手段必須溫柔,否則手段與結果之間必將發生巨大的衝突。她在外邊一年多的閱歷可不是白長的。

威廉沉吟了好一會兒,將話題一轉,道:「分別一年多,想必你真的發了大財。」

「外國人的錢比中國人好賺。」美美近一年來在香港開業,專替在大陸辦企業的跨國公司打破產官司。這類業務現在很多,跨國公司利用分支機構破產的辦法,可以減少稅款,替總公司增加收益。

威廉好奇:「依你的性格,發了財你應該買名車,戴珠寶才是,怎麼這次回來,卻比走的時候寒酸了許多?」

美美一笑:「這也是計畫的內容之一。」

「原來你是裝窮,好騙我那心腸比豆腐還軟的先生上你一當。」

「也不全是騙,我對他的愛是真的。」

威廉沒有接這個話題,而是用手揪住耳垂在那裡發愁。

美美清楚他心中正在激烈地交戰。他既想竹君離開香川來到他身邊,又因為他心中的中國道德對這種想法的批判而縮手縮腳,於是,他理當痛苦。

臨分手,威廉道:「在這件事情上,你絕不能傷害竹君。」

美美只是笑了笑:「你放心。施行這個計畫不是一兩天的事,慢功出細活,我會給你留出足夠的時間來判斷竹君是否有危險。」

他卻道:「如果火候太長了,只怕中途殺出個程咬金,把您的如意算盤攪個稀巴爛。」不想,威廉居然一語成讖。而日後引出麻煩來的,也正是他本人。

在對香川發動「革命」這件事上,美美對威廉很放心,因為他們的利益畢竟相通——只有讓香川娶了她,威廉才有機會娶竹君。

而讓她最不放心的還是竹君。私下裡,她曾問過竹君:「你們同居一年多了,為什麼還不結婚?」

竹君轉眼望向窗外,道:「我們畢竟不似你們的一見鍾情,也不是包辦婚姻硬把兩個人拴在一起,所以,這份感情培養起來難度就很大了,至少對香川應該是這樣。」

「噢。」美美隨著竹君的目光望向窗外。園中的花事將盡,只餘下荼醿星星點點的白色小花,越發顯得寂寞。

竹君發一聲輕嘆,道:「也許,我不該搬進來住,但是,我無力與命運相抗,機緣使然,人的意志就顯得無足輕重了。」

美美感到心痛,替這個錯誤地選擇了生活的朋友;同時她又對竹君很不滿意,如果不是竹君接替了她的位置,而是別的什麼潑辣女人,她便可以明目張胆地放馬過來,大殺大砍了,而用不著拿出一半的心思來考慮如何保護竹君。

過了好一會兒,竹君突然問:「你這次回來,是不是要收回香川?」她的聲音里沒有一絲哀傷,而是客觀得如同談物,而非論人。

美美萬沒有想到,一向軟弱的竹君會在不經意間突然與她攤牌,慌亂中,她道:「我原本有這打算,而且……。」她還是咬住了即將出口的話頭。此刻的竹君在她眼中就如同一隻美麗的肥皂泡,不恰當的話語都有可能將她擊破。

竹君道:「每個人都有權力收回失去的東西,這不能怪你。我只是不知道,你們分手的時候,香川答應過你什麼?」

「他沒跟你講過我們的約定么?」美美不信。

「他只是說,你臨行前對他講:不發大財絕不回頭。你發了大財么?」

「我現在有一點錢。」

「這樣以來,事情就複雜了。」竹君又在嘆氣。「不完全的充分和必要條件,所能推論出的結果是大不相同的。」

美美站起身走到窗前,目光離開竹君,好讓不斷搖擺的「革命」決心重新穩定下來。

竹君又道:「關於你們的事,我沒有問過,香川也沒有對我講。但是,我能夠猜想得到,那必定是一番熱烈得足以刻骨銘心的戀愛。」

美美沒有回應。

竹君接著說道:「我不知道我對香川的愛已經到了什麼程度,甚至不知道香川是不是愛我。我只能被動地等待,等待他做出決定,我自己是沒有主意了。」

聽到這話,美美剛剛穩住的心神又發生了動搖。她猛然間想起,對於香川與竹君兩個人如何走到一起的,他們同居的感情基礎從何而來這些重要的事實,她居然未曾留心。此時再開口詢問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她應該當竹君在電子郵件中承認與香川同居的時候,便詳細追問一切。

她唯恐傷害竹君的感情,卻從未考慮過竹君與香川真正的感情內容。她發覺自己不是個好朋友。

她回到竹君身邊,將她抱在懷中,讓她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口上。

「我會保護你的,一生一世。」美美講得一字一頓,如同誓言。

竹君的淚水打濕了美美的襯衫,哀嘆道:「但是,又由誰來保護你呢!」

房產律師登門的時候,香川正在干體力活——給園中那一小片竹林鬆土追肥。

他繞著每一叢竹子挖出一圈深約半尺的溝,精巧的花鋤可以讓他將溝挖得極窄,而又整齊,為此他對自己頗為滿意。在溝底,他均勻地撒上馬掌、炒熟的黃豆和高價買來的鳥糞,而後便將幹了一半的活計丟在那裡,摘下手套,燒水泡茶。

體力勞動的趣味在於微勞而不是疲憊,如果一口氣幹下去,把自己累得筋骨酸痛,便失去了勞動的樂趣。

安徽深山中的小品種綠茶在杯中上下沉浮,舒展著條索形狀的細芽,由暗綠慢慢淡化成嫩綠,彷彿茶芽身上的濃綠在一瞬間轉化為茶湯的嫩黃。

今天的勞動,唯一讓他心中不安的只有那炒熟的黃豆。去年他炒的黃豆肯定是沒有熟透,施肥後不足十日,便圍著竹叢長出了一圈圈的豆苗,非但沒有起到追肥的作用,反而讓豆苗奪了竹子的地力。今年他吸取教訓,將黃豆炒過之後,又用微波爐烘烤了一次,估計是不會再發芽了。只是,微波爐烘烤黃豆散發出來的那股子焦臭之氣,弄得房中一整天不雅潔。於是,他又有了新的心得——明年不再買黃豆,而是去超市裡買磨好的香噴噴的黃豆粉。

就在這個時候,房產律師來了,滿臉自來熟的模樣,一嘴接近於無恥的恭維話。名片上正反兩面印著滿滿的各種名銜,說明他多年的律師生涯無所成就;一身此時的天氣中已嫌太厚的西裝和落了不少塵土的皮鞋,說明他只能靠給大律師們跑街混飯吃。名片上說,此人姓王。

「我有什麼能給您幫忙的?」香川同情弱者,儘管不喜歡來人的虛偽模樣。

「我是來給您道喜的。」王律師的口中滿是江湖腔調。

「不敢當,您還是說正事吧。」香川記起了《江湖叢談》里的種種騙術。

「有位大老闆看中了您的房子。」

「多謝他的抬愛。」上門來試圖收購他這所小樓的房地產商,每過十天半月總會來一批,給他清靜的生活添了不少麻煩。

「這位大老闆資產上億,家裡有兩輛賓士600,上學的小兒子都開寶馬……。」

香川聽明白了,這又是個沒有品味的土大款。

「他說今年是他的本命年,求我給他想個辦法保平安。我花了20萬從香港請來一位命理大師,給他『四柱』、『八卦』地一推算,說他今年家宅不安,主破財傷人。」

香川點頭稱是。土大款很難有家宅安穩的,這是世風使然,不用推演,只是常理人情罷了。

「我又花了30萬從香港給他請來了一位頂尖的風水大師,三峽工程就是他給出的風水報告。大師說老闆的陽宅原是好的,只是有3年『大破』運,今年是第一年。要想破解,只能另買新宅,避過這3年。」

香川自己也研究過命理和堪輿之術,研究的結果,反倒是讓他信服了孔夫子的「不語怪力亂神」。

「於是,老闆讓我用賓士600拉著這位大師到處轉,給他找一處新宅,結果,這才看中了您這塊貴寶地。」

香川笑問:「那人怎麼說?」這個多話律師的出現,給他的勞動間隙增添了趣味,他便替他泡了杯茶。

「大師說你這裡叫什麼來著,啊,叫黿龍寶地,主子孫無數,一本百利。」

「所以,」

「所以,老闆想出大價錢求您出讓。」

香川點頭,道:「明白了,請茶。」

律師想必早已口乾,喝過三杯茶,抽了兩根煙,然後,香川道:「謝謝您過來陪我聊天。我現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