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性感也是迷信

竹君睜開眼睛,第一個清醒的意識,是發現香川的卧室有些雜亂,這與樓下其他的房間大不一樣,但與他本人懶散的行止倒頗為相宜。只是這張四柱式大床有些嚇人,高聳的柱子上沒有任何裝飾物,也沒有掛帳子,就這麼光禿禿地立在她周圍,讓她感到有些害怕。她頭腦中得到的另一個信號,便是口中乾渴得厲害,這才記起她把茶盞忘在了樓下。

她不想記起自己為什麼要走進這間卧室,也不想知道為什麼要上這張大床,只知道她遇到了一件讓她震驚不已的事——就在這張嚇人的大床上,她經歷了平生第一次性高潮。

從22歲大學畢業開始,到現在已經6年過去,她時刻警惕,時時小心防範的事情終於在今晚發生了。她早便在自己的意識中深深地植入了一種觀念,也是她從瑜伽世界中提取出來的崇高的意旨,這幾乎已經成為她人生的信條,那就是「白蓮花」不能容忍肉慾的快感,因為,它所追求的是精神與物質共同的升華,也就是肉體與意志在轉換過程中生成的解放與自由,是贏得超自然力的狂喜,絕非是神經上的刺激與大腦皮層中淺薄的愉悅。而今晚,她用來自我約束的戒律被打破了,一個原本最適合於協助她追尋「白蓮花」的男主角,卻將她帶入了另一個極端,一個她的身體和意志都在長期抵抗的極端。

她方才一定是睡了過去,現在夜已經很深,香川並沒有在她身邊,而是正在樓下打電話,遠遠地可以聽見他的聲音,但聽不清內容。

來電話的應該是美美,而他們正在討論的話題必定是美美今晚又一次無法找到她。她今天最後一次接到美美的電話,是送香川回來的路上,當時似乎說是把他放下便要回家去,但她卻進入了前廳,進而進入了他的卧室。

美美當時在電話中說,她在那邊發現了一件日本人設計的婚紗,很適合她的那種高高瘦瘦的身材,胸前的花飾能夠恰如其分地遮掩她胸部的平坦,簡潔的腰身設計也適合她運動員式的步態,雖然價格昂貴,但她很想買下來,所以請竹君替她出主意,當參謀。這可是從來也未曾發生過的事情,因為美美對任何事都有自己的主意,用不著也不屑於聽從別人的意見。

「婚禮的日子定下來了么?」她把車在院中停穩後才接聽的手機,便打開車門,走入她喜愛的冬日清冷的空氣中。

美美道:「還沒有,不過快了。」

「怎麼早沒告訴我?」

美美笑了,「我也是剛剛才想到的,這是個臨時的主意,不過卻是一生的選擇。」

「心血來潮可不是件好事。」

美美加倍笑道:「但可能會中大獎。」

「需要我做點什麼?」客氣話總還是要說的。

美美的語調突然變得宛轉而又親呢:「也許,你應該幫我考驗一下他,看看他對愛情是否堅貞。」

「現在哪還有那種東西?」她口中回應,心裡覺得美美出的是個渾帳主意。

美美斬釘截鐵道:「我相信一定有。」

「我可不會冒險干傻事,萬一他沒有堅貞,我該怎麼收場?」

「你要是害怕就算啦,只要幫我看住他就成。另外轉告香香,我明天下午3點鐘到家。」美美掛斷了電話。

「她說什麼?」香川問。他此時正在廚房裡給他們兩個人沏茶,望著他耍弄茶壺、茶盞的樣子,她在他身上又發現了一種懶散的洒脫勁頭。

她接過茶盞,開玩笑道:「她讓我勾引你,試試你們的愛情有多麼牢固。」

「你答應了?」香川顯然也在開玩笑。

她搖搖頭,轉身走到前廳欣賞大理石牆面高雅的拼花圖案和樓梯上旋渦花式的欄杆。

「你沒答應她最好,否則,我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反應。」香川來到她身後,她頸後的毫毛似是能感覺到他言語間的氣流。

「你對自己這麼沒信心?」她登上樓梯的第一階,將茶盞放在粗大的柱頭上,迷亂的茶氛轉眼間寧靜下來,結成一線。

「這不是信心的問題,而是信仰的問題。我雖然信仰愛情,但同居畢竟不同於婚姻。」香川也來到階下,他引動的氣流擾亂了茶氛的寧靜。

「愛情怎麼會是信仰?」她認為香川在故弄玄虛。雖然她此生還沒發現自己真正愛上過什麼人,但她也不會相信這種論調。她認為愛情是一種虛妄的感覺,沒有實質可言。

香川道:「信仰愛情的人都是良善之人,他們把全部熱情都寄附在這種虛妄的感覺上,才能夠常常讓他們體會到幸福感,而不必非要等到有實質內容的『幸福』降臨時,幸福感再遲遲地產生。」

他對事理肯定是有一整套自己的分析方法,論調雖有些野狐禪的味道,但卻不乏魅惑人的力量。

她不覺間走到了樓梯轉角的平台上,話題也在愛情問題上停滯不前。此前她從來也沒有登上過他們的樓梯,更沒有到樓上看一看,她有些懼怕上面未知的一切,儘管香川已經打開了二樓的燈。

「我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愛情,雖然有過幾個人,但卻不知道怎樣去愛一個人,也不知道怎樣被愛。」她認為,這些話是從她唇齒間流淌出來的,而非一字一句的講述。

香川已經上到二樓,坐在最上邊的一級台階上,兩手交握望著她,看上去像是個本分的學生。他道:「愛人是一門藝術,而被愛是另一門藝術,現實生活中,我們總是把這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混淆起來,所以才不容易得到安全感。」

她這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怪論,不由得好奇,便問:「有什麼不同嗎?我總覺得愛情是一種交流,是動態的,角色間互為轉換的,對雙方沒有什麼區別。」

「不是的,這其中有天淵之別。」香川搖搖頭,像是嘆了口氣,但在逆光下,她無法看清他嘴上的動作,只能猜測而已。「被人愛的感覺最初並不是幸福,而是一種滿足感,與虛榮心有關;慢慢地,被愛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便會生出一種習慣性的懶惰,這是被愛的第二個階段;另外,在現實生活中,即使是父母的愛也不會周全,何況異性之愛?於是,下一個階段便是發現的階段,這是一個關鍵性的轉折,有的被愛者在對方的愛中發現了同情、關心、性吸引力,甚至捨生忘死,而另一些被愛者則發現了缺乏耐心、不周到、操之過急的性企圖以及某些物質上的欲求等等。」

她很想問一句:你在美美身上發現了什麼?但她強忍住了,讓美美這個時候出現在話題中,非常不適宜。

香川伸手給她,引她坐在他的身邊。就這樣坐在樓梯上,確是個談天論地的好地方,只是少了一杯茶,她的茶盞被留在了下邊的柱頭上。

他接著道:「被愛者一旦闖過了發現階段,更確切地講應該是懷疑階段,會進入一個平靜的,溫暖的時期,許多人都以為,他們在這一時期找到了真正的幸福,豈不知,這種幸福常常是假象,所以,下一個階段發生的事自然就是分手了。」

她聽得心情沉重,問:「有不分手的么?」

「不分手自然就要結婚,很少有例外。」香川的笑容看上去健康、坦蕩、燦爛。

她接著問:「那麼,你現在是個被愛者,還是個愛人者?」繞來繞去,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把美美牽扯了進來。

「以往多年,我總是充當愛人者,這一次卻變成了被愛者。」香川回答得並不拖泥帶水。「但這並不意味著我不愛美美,感情的強烈程度並不能決定自己是愛人還是被愛,關鍵在於行為方式,美美身上那種律師的攻擊性和女強人的統治欲,硬生生把我改造成了被愛者。」

她不由得感嘆道:「美美是個有能力的女人,也是一生中不斷地享受幸運的女人,她行事可能不會考慮對方的感受,但她拿出來的畢竟是真心。」她與美美從幼稚園開始,一直到高中畢業,倆人作了十幾年的同班同學,自覺對她知之甚深。

香川也感嘆道:「我真心愛著美美,實際上,對每一個走入我生活的女人,我的愛雖然不那麼積極,但都是真實可信的。只是,承受美美的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時甚至可以理解為是一種痛苦。」

「痛並快樂著。」她順嘴講了句俗語。

眼前這個令人初看上去眼花繚亂,以至於難以了解的男人,此刻終於在心靈上打開了一扇窗子,向她展示了他的憂傷、他的煩惱、他的軟弱,一時間,竹君覺得自己的心軟得像豆腐一樣,是那麼容易受到感動,又是那樣寬廣得可以包容一切。

「或許,這就是機緣。」她輕聲道。

「機緣是命運的一部分,感謝你終於贊同了我的觀點。」此刻他向她望過來的眼神中,卻糾纏著難以解析和閱讀的複雜內容。

竹君終於把教師特有的那種高傲和嚴密的自我保護抹去了,此刻顯現出來的,是一個溫順的,富於同情心的女人的靈魂。

為此,香川深受感動,以至於產生了要像兄妹一般擁抱她的衝動。事後回憶此事,他相信自己在這一刻還沒有產生任何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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