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生貴在閑適

「人生貴在閑適」,香川對博物館的同事們這麼說,反射回來的多半是白眼,因為他年紀輕輕的,便成為名聲極大的古董鑒定專家,而他們卻無人問津;「人生貴在閑適」,他對那些「君子之交」的朋友們這麼說,回答他的是和氣生財的笑臉,他們每個人都有需要花費全部心力的目標等待追求,無端浪費時間便是犯罪;「人生貴在閑適」,他對美美這麼說,美美嗔道:「餓你三天就不閑了」;「人生貴在閑適」,他又對竹君這麼說,竹君只是笑了笑,於是,他將竹君引為知己。

「『閑適』絕不是一個並列同義詞,」他對假想中的辯論對手道,「閑與適是兩重內容,代表著兩種不同的深度和境界,這裡邊有著複雜的詞源學意義和哲學意義。」

攀緣在短牆上的荼醿開花了,白色的小花散發出一陣陣說不清道不明的香氣,不知觸動了哪一股思緒,便又讓他生出幾分思辨的興緻。

辯論對手也不是好相與的,拿著喇嘛辯經的架勢,雙臂大開大合,腳下跳來跳去,從各個角度向他發動攻擊:「所謂閑適就是懶惰,就是不事生產,就是油瓶子倒了也不扶。要拆開來念,這閑就是『潘驢鄧小閑』的閑,適就是『自己合適就行』的適,一句話,這是腐化加上自私的人生觀。」

「你錯啦,大錯啦。」香川兩眼微垂,像個滿懷悲憫的高僧。「這閑是一種行動,『坐而思,起而行』,指的就是這個閑字。沒有閑,人如何會用得到思想?只憑本能行事就可以了。這閑也並不是指所有的思想,而是指稱一種特定的思想,如君所言,它也可以表述為一種人生觀。」

辯論對手哈哈大笑,表示不屑。

香川道:「那麼我問你,是什麼人使社會進步?不知道吧,現在你聽好了,我告訴你,是懶人使社會進步。」

「這倒是個怪論。」辯論對手嘲笑道。

他道:「當年原始人忙碌一天,也未必能得到足夠的食物,為什麼?因為沒有發明工具。單憑兩隻手能拿得了多少東西,便有那懶人發明了籃子,於是,出去一趟就能採回來夠許多天食用的果品,而不是磨破雙手才折下一根帶果的樹枝,或是用雙手捧著果實來來回回跑上許多趟。」

辯論對手眨巴著眼睛,一時間沒有找到反擊的話頭。

他又道:「不論是種植,還是魚獵,工具的發明都是為了多有收穫而又少付出體力。誰會有機緣產生這種想法呢?當然是懶人,是那些一心想著少幹活多玩樂的人想出來的這等好主意,所以,懶人發明了輪子,發明了車,發明了船,發明了飛機……,所有這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節省體力,節省時間,也就是為了能夠得到『閑』。有了空閑,才會有時間思考,產生思想,而思想的結果反映到社會生活中,便表現為社會主動進步這樣一種健康形態。」

「那又怎麼樣?」

「於是,便出現了社會分工,一部分人要工作,要忙,因為他們的任務是將思想付諸實際;另一小部分人要閑,因為他們的任務便是思考,是完善現有的一切,開創未知的一切,保證社會進步的持續性。」

「胡說八道,這是在替剝削階級辯護。那麼『適』呢?這種自私自利的東西也能使社會進步嗎?」辯論對手不屈不饒。

香川在充分地享受著辯才無礙的快感,道:「如果一定要讓它有所歸屬的話,這個『適』更像是個倫理學的概念,它在人群中表現出來的是和諧,是尊重與友愛。而反映到個人身上,便是適宜、合適、舒適,既沒有肉體上的痛苦,也沒有精神上的痛苦,是一種真正的,渾若無物的自由與快感。你想想吧,如果每一個人都覺得合適,那豈不是要世界大同了!哈哈……。」

辯論對手被他批駁得體無完膚,踉蹌而去。

一番假想中的辯論,讓香川感覺身心舒暢。這是一種有益身心健康的遊戲,特別是自己能夠在艱難困苦中取得勝利,所得到的愉悅和快樂,是其它遊戲無法替代的。美中不足的是,今天的對手實在太糟糕,既沒有水平,也沒有鬥志,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個滿腹懷疑的聽眾罷了。

太陽轉到西邊,再躺在葫蘆架下就有些熱了,香川離開躺椅,走到門廊下向院外觀望。他在等一位客人。

關於閑適,他還有更深一層的觀點,只是由於方才的辯論對手太過愚鈍,他不屑於拿出來。他認為,閑適的真正內含其實是物質的。

「你剛才還說是精神的,原來你是個騙子。」辯論對手並沒有離開,而是躲在門外,等待著抓他的錯處。

他沒有理會那個露出小人嘴臉的辯論對手。

如果把閑適從哲學的雲朵上摘下來,放到個體人物的生活當中,比如他自己的生活當中,它的物質屬性雖不具有決定性意義,但也會作為重要的基礎而不容忽略。如果用另一套現代詞語來解釋這件事,那就是——要想得到『閑適』,金錢的基礎必不可少。

他不禁啞然失笑。世間萬事萬物,絕不會毫無緣由地隨便冒出來,即使是最荒唐的念頭,也必定要有來源。這番有關『閑適』的辯論此刻出現在他的頭腦中,原本就是因為他沒有錢花了。

如果說閑適是上層建築,那麼金錢便是它的物質基礎。這絕不是現代主義哲學荒唐的「二元論」,而是一種真正世俗化的人生觀。人畢竟要生活在人群當中,不能免俗不為大錯。

有人在院門口輕嗽一聲,隨後走進來一位身穿杭羅長衫,腳蹬禮服呢便鞋,手中搓著一對保定鐵球的英國青年,進門來便向香川抱拳拱手,操著一口純正本地口音道:「先生,倆月沒見,您老吃了嗎?」

來人與那位著名的實用主義哲學家的名字一樣,也叫威廉·詹姆斯,只是多了個後綴——「三世」。

香川問:「這麼急著找我,有什麼事嗎?」其實,這位威廉·詹姆斯三世是被他引誘來的。

香川在博物館裡當研究員,比起普通大眾來收入算是多的,只是他的愛好太多,對與享受有關的美好事物太過敏感,於是,花銷就不免大了些。您想,誰能抗拒得了陳年花雕與義大利小品種葡萄酒的誘惑?或者是宣威火腿、雞蓯菌、鵝肝醬與初榨橄欖油的美味?更不要說絲質內衣和卡洛伊魯手工皮鞋能給你帶來的舒適。即使是烹飪用的調料,擦手用的紙巾,雖是小物件,卻也關係到生活樂趣的完整性,所以,金錢是閑適的物質基礎,這在他自己身上早便是個不容辯駁的事實。

為了能夠維持正常的生活水準,他每兩個月不得不出一趟門,也就是到古玩市場上走一趟,用他的古董鑒定知識來補貼家用。他與那些四處交際,到處尋找鑒定生意的同行們不一樣,他一點也不喜歡幹這種事,所以,也絕不允許那些古董商們到家中來攪擾他的生活,因為他們是商人,而他是「閑人」,這是兩個對立而又難以統一的品種。催促他到古玩市場上走一趟的唯一可能性,就是他沒錢過日子了。

昨天,當他發現抽屜中只剩下最後1000元錢時,便決定給威廉打個電話。

威廉·詹姆斯三世出生在倫敦,父親是位著名的漢學家。他大學一畢業就來中國留學,發誓一定要在學術上壓倒他那位傲慢無禮的父親。

「您老這些日子沒去,圈子裡的樂子大了去啦!」威廉的本地土語講得極溜,如果只聽聲音,沒有人能相信這是個外國人。這一口方言是他留學中國最得意的學術成果,於是,便時常在越洋電話中向他父親肆意展覽他的這項了不起的成就,因為,他父親只會講半生不熟的普通話。

「是么?能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香川拿著不咸不淡的語調,像是並不關心那些人的蠅營狗苟。

這威廉是個屁股上長尖,坐不住的傢伙,在本地古董圈子裡最為活躍,也是消息最靈通的人物,有任何事情發生,只要給他聽到一點點風聲,他哪怕找上幾百人打聽,也要把事情弄清楚。

香川每次想約他上門,只要在電話中對圈子裡的事情露出一點點興趣,他便會馬不停蹄地趕過來。他四處宣稱,說他崇拜香川身上中國舊文人的優雅,崇拜他生活中各種出人意料的中國古典享樂者的精妙細節。還有一點他也從不諱言——他愛上了他的師母,也就是竹君。

當然了,香川從來也未承認過威廉是他的學生,因為他比威廉也年長不了幾歲,加上威廉身上那種天生的滿世界找便宜的商人脾性,也著實不合他的胃口。但這位洋學生堅持不懈地把這個消息在社會上散布了四五年,等到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認為他收了個有錢的英國學生時,他便懶得再向別人解釋,一切也就將就著過來了。

威廉眉飛色舞地報道近期新聞:「先生,麒麟閣新得了半截石碑,上邊是那位彈劾嚴嵩十大罪的楊繼盛手書的碑文……。」

他只是微垂著眼皮在聽。不用他插話,威廉自己就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上兩三個小時。

香川原本最擅長的是青銅器和瓷器的鑒定,讓他在古董業界創下名聲的,是他畢業之初便遇到的一個機會。大約8年前,有個河南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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