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機緣與蝴蝶

生命中唯一無須爭論的問題便是我們的無知。

午後,竹君去學院講授她的「性玄學」,美美則是去了律師事務所。兩個女友都不在家,便給香川留下了一個完整的下午享受獨處,於是他像往常一樣,把自己安置在葫蘆架下的躺椅里,目光迷離,神遊物外。

平日里,香川雖然自覺地擔任起竹君行為上的性學研究夥伴,但對她的性玄學理論卻沒有興趣。他相信的是另一種極其傳統的玄學——機緣、萬物有靈,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於是,舊租界中的這座小樓便成了他的「道場」,葫蘆架下的「臥遊」成為他日常要做的功課,他也就順便把自己裝扮成了一位俗世中的「神仙」,把優哉游哉當成了性格特徵。

不過他知道,今日的神遊畢竟不同往日,這也許是他最後的逍遙了,因為,所有的危機都將在今天暴發,所有讓他難以自處的糾葛都將在今日結網,而一向圍繞著他的所有的幸福與自適也都將在這一刻消散。他將不再是自己,但也絕不會是別人。他不知道自己將會成為什麼。

一隻小巧的蝴蝶躑躑躅躅地不肯飛入葫蘆架的濃陰里,陽光穿透它的翅膀,讓那種輕佻的黃色發散出鮮嫩的,幾乎是可以嗅到的山柰的辛香。香川勉強一笑,對它道:你憑自身的色彩、自身的氣息、自身的味道,便是在這世間存活的理由,即使一定要做些稍許的努力,也不過是餐風飲露般的韻事,流血流汗之類的苦活還是送給那些有大抱負的傢伙吧。

他很樂於拿這隻蝴蝶自況。他在藝術博物館的工作是個輕閑的差事,謀得這個職位所經歷的學習過程,只是他為了一生散淡不得不付出的代價。為此,他認為自己終於有了充分的理由來享受生命的樂趣和思辨的樂趣,但今日之後,他卻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種理由。

蝴蝶優雅地翻過短牆,飛去了。香川輕吁一口長氣,道:這偶然的相見,也許就是彼此一生的遇合,日後不論你再有什麼際遇,也不論你今秋在哪裡尋得安身之地,今日這一面之緣,是在你飛進我的小院之前,甚至在你還是只蛹的時候,便應該註定的。這種翩然飛到鄰家院的姿態,這種在一瞬間為我展現出來的美,也許就是你此生最大的價值,比任何具有實際功用的行為更接近於真理。

這是你只為我一個人,一個懂得欣賞你的人,準備了一生的表演。

他向來喜歡這種宿命論的胡思亂想,這能讓他的頭腦保持活躍的想像力,保持一種對生命的新鮮而又豁達的好奇心。同時他也相信,至少是半信半疑,認為以往那種安閑的,衣食無憂的生活,既得益於他祖上的餘蔭,也有自己種下的福田。這也就不需要他再為之爭鬥些什麼,只要安適地順從生命的需要,順從那在他出生的一剎那便設計得清清楚楚的生命軌跡,讓自己慢慢地漂移,滿懷喜悅地享用為他安排的一切樂事,也就當得不枉此生。

於是,他便將生命中出現的每一個人,特別是女人,視為無可逃避的「人物」,將所發生的一切交流視為依據性格與命運設計的「故事情節」,而他自己只是這段小小的個人故事的主角而已。對於這種觀念,他自認為有著無可辯駁的證據,他與美美和竹君這兩個女人的遇合,便很能說明這種生命的設計和出乎意料的轉折的魅力。

算起來是在兩年前,那天,他正要到山中遠足,去尋找幾株野生的萱草帶回來。把野生植物移栽到自家庭院,也算是將山林之氣聚於一花一木之中吧。

就在他鎖門的時候,背囊意外地被院門上的鍛鐵花枝掛住了,忙亂之際,一個年輕女子從他身邊走過。他只看到了個背影,那女子的裙子是萱草開花時的那種嬌艷的黃色,頭上戴了頂同樣顏色的寬檐帽。

這樣一個女子,行走在這樣一條舊殖民地偏僻的小街上,倒像是舊電影中的一個場景——香川自認為是舊文化的鑒賞家。

她有一對絕妙的腳踝,他迅速將形象文本化。像這樣瘦瘦的,身材高挑的女子,能有這樣一對纖巧可愛的腳踝,實屬難得。

他當時不可能知道這個女子就是美美,更不可能知道,此後他們之間註定要發生許多說不盡的糾葛,而且她還會給他引來另外一個女人——竹君。

幾天之後,他在山裡受了點輕傷,不很嚴重,但足以把他留在十幾公里內沒有村莊的湖光山色之間。他的口糧如果節省些用,可以保證他當天不必挨餓,但此後的事情就不好說了。他的右腳踝腫脹得像只發紫的茄子,若要下山,在看林人踩出來的小路上行走,他最多只能堅持一公里。

夜色中,遠處的湖面上流動著月光,山影倒映過來,像一幅沒有層次的剪紙。鳥兒數聲夜啼,惹來一陣山風吹動樹梢,那聲響就彷彿是一群身穿紙裙的孩童在跳舞。

香川選了個靠近溪流的地方停下來,將瓶瓶罐罐中都裝滿了水,又儘可能地多找一些枯柴放在身邊。這樣的扭傷,到了第二天才會顯現出真正的痛苦,屆時他也許再也無法挪動一步,所以,他必須得做好相應的準備。

他用枯枝點燃一堆小小的篝火,為自己燒水,並將采來的萱草根部埋在潮濕的泥土中,讓它們在他養傷期間,可以得到土地自然的養護。

背囊中不多的食品都被吃光了,剩下的只有幾塊糖果之類的東西。他原本只打算在山裡獨自待3天,並沒有帶許多食物,不想返程的時候出了這種事,而今天是第4天。他倒並沒有慌亂,或是感到恐懼,畢竟所有的災禍和福祉都應該是早便設計好的,就如同兩年後註定要飛入他院中為他表演的這隻蝴蝶。

「好香的咖啡,我聞著味道就找過來了。」一個年輕女子背著只大背囊出現在昏黃的光線中,目光炯炯地盯著篝火上燒煮的咖啡,並沒有費神關注一下咖啡的主人。她卸下背囊,取出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便坐在背囊上細細品嘗。

「我這裡還剩下一塊方糖,給你吧。」香川望著這個瘦瘦的高個子女子,知道機緣為他造就了轉機。

那女子道:「我迷路了,看到你的篝火,就知道命不該絕。」她向篝火對面的香川禮節性地笑了笑,略顯狹窄的面龐和漂亮的顴骨在金黃色的火光映射下極像是北魏時期的造像。

作為一名年輕的古董鑒定專家,香川總是能在現代人身上發現這種頗有淵源的美。他調侃道:「我原本還在想,不知我會成為哪種野獸的美食?你的出現,正好給那些享用美餐的動物增添一道小吃。」調侃是女人的催化劑,能夠讓她們迅速向他坦白一切。

那女子嗔道:「你是想讓我替你阻擋野獸?」

香川道:「我是說,人多力量大,你我二人可以組成一個自救的集體,類似於互助組。」

「這還像句正經話。」那女子吃光了香川餘下的所有食物,果然告訴他她的名字叫程美,是個律師,單身等等許多個人信息。

香川笑道:「只可惜,你不能因為迷路控告任何人,否則,我們很可以敲山神爺一筆賠償金。」

此後在他們同居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香川一直認為,美美在山中的出現是機緣故意製造的一種戲劇性假象,是那種通常會被誤認為是浪漫的偶然,而實際上這卻是他生命中不可逃避的甜蜜的磨難。

第二天早上,香川試了試傷腳,發現情況相當嚴重,走路下山的可能性極小。

「我該把你怎麼辦?」美美望著香川青紫的腳踝問。

「如果有吃有喝,再享受一天山中的美景倒也是樂事。」他指望美美的背囊里存有食物,更指望她肯留下來陪他。

美美似是有意在香川面前展示沒有任何食物的背囊,掏出了裡邊的所有內容,從最下邊取出一隻精緻的扁酒壺。「我只剩下這個,12年陳的單一麥芽威士忌,蘇格蘭名產。」

酒味果然醇厚無比,那股濃重的泥炭味對飢餓的味蕾是絕大的刺激。他們每人喝了幾口酒,權當是早餐,然後美美說了句酒話:「也許我可以背你下山。」

香川酒力上涌,面潮心熱,不禁大笑道:「還是我給你畫張地圖,你獨自下山去吧。若是能找到幫手,再來救我也不遲。」他知道,對付女人,以退為進是最有效的手法。

「如果找不到幫手,或是我又迷路了怎麼辦?」美美的目光中跳動著冷靜的揶揄,似是認清了他的用意。

「最遲到明天,我就可以走路了。」香川只好宛轉地表明挽留她的態度。

「這可是你說的,如果明天還走不動,我就把你丟下來喂狼。」美美又將收拾整齊的背囊打開來。

沉吟了一會兒,香川決定坦白,便道:「我聽說這山裡確實有狼。」

「怎麼不早說?」美美嚇了一跳。

「早說你會以為我在嚇唬你,不肯讓你離開。」

「原來你根本就沒打算讓我離開。」美美似是因他的坦白而感動。

「如果你當真要一個人下山,我會讓你帶上這個。」他從背囊中取出兩支探險專用火炬。男女相交,任何意圖都應該有論據支撐。而後他又就著昨日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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