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是我的生活

法租界中街上車來人往,條石路面上的殘雪掃得乾乾淨淨,兩旁十幾家規模巨大的外國銀行,正是午後交易最繁忙的時候。

寶義姑娘依舊把自己打扮成個翩翩公子,手上戴了副挺柔軟的小羊皮手套,熟練地操控著亮漆的享斯汀雙人馬車。「注意,我這個請求可是鄭重得不得了。」她輕輕地抿住豐潤的下唇,長睫毛呼扇呼扇地,很認真的樣子,說。「你一定要把這個任務交給我。」

金善卿舒服地斜倚在她旁邊,看著她輕拉韁繩,繞開一頂八台綠呢大轎,又超過一輛中式的馬拉轎車和一輛死火的汽油車,調動得那匹神駿的青緞色洋馬步態輕盈。她又道:「今天是晁天王過嫁妝的好日子,你別掃興,老去打擾我的朋友。」

金善卿絕不會答應她這個要求,這裡邊有兩重理由:一個是寶義雖然名聲挺大,但他從未見過她動手,萬一失手,在南京臨時革命政府那邊,他會顯得很沒面子;第二個理由作為革命者就不大好講了,那是些私事。

他太了解寶義的性情了,他知道,馬車過不了海河,她一定會換個腔調再來求他,而他仍然不會答應。

「求求你了,答應吧。」馬車跑上法國橋,寶義可愛的小腦袋向他歪過來,開始撒嬌,只不過這次講的是純熟的德語。她是德租界官辦德華學校的高材生。

「不用再說了,這是組織決定。」金善卿故意把話講得有些生硬,卻又把話鋒一轉,道:「雖說我不能把任務交給你,但這件事里我還有一點點權力,全憑交情,我派你個後備隊。」

寶義的眼風電光般向他一閃,似是並不滿意,然而,圓圓的笑靨卻開始忽隱忽現。

「說正經的,好好的一個女子,怎麼叫個晁天王呢?」這是句緩和氣氛的閑話。金善卿穩穩地把握著談話的節奏。

「我們女子暗殺團的人都有水泊梁山的名號。」

「那你叫什麼?」這種趣事他還是頭回聽說。金善卿越發對她們不放心了,給自己取這種綽號,只能說明她們全是一幫玩孩子。

「這可不能告訴你。」

幹什麼非選她們?他一點也不喜歡南京臨時政府的這個決定。許是她們這一陣子的名聲太大了,讓同盟會北方支部的人信以為真,上報了南京。他心知肚明,要細數起她們具體暗殺過誰,他還真說不上來。

晁天王的府上在意租界南邊,緊鄰海河,是座都鐸王朝樣式的大宅,卻高達四層樓,這是本國人對洋玩意習慣性的改造。金善卿與寶義的馬車進門時,正趕上乾宅派人來送催妝禮,門口席棚下兩班吹打較著勁地鬧,鑼鼓、嗩吶,笙管笛蕭,驚天動地地響。

意租界里原本容不得中國人辦紅白喜事時的大鬧特鬧,甚至為此特別頒布了禁令,可自打去年武昌發生了暴動,天下擾嚷不安,中國的有錢人都往租界裡邊跑,把租界里的房屋、地皮的價錢抬高了兩三倍,洋人一見有了甜頭兒,對這類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這個晁天王是女子暗殺團的大頭領,年齡也最大,快二十歲了,據說是個不要命的勇士,在北方各革命黨中流傳著她許多非凡的故事。這一次南邊交代下來的這項任務,原本是矚意於她,不巧正趕上她出嫁;而人稱豹子頭的二號人物有個習慣性痛經的毛病,這幾日正來天癸,躺在家裡起不來,聽說是七八個丫頭、老媽子都伺候不妥貼。

把這個活兒交給三號人物,人稱拚命三郎石秀的,是金善卿的主意,因為他不想這事落在寶義身上,寶義在團里排在四號。

見主人家正忙著,兩個人沒有急著往廳里去,以免添亂,便站在光禿禿的藤蘿架下看熱鬧。本地的習俗,要在迎娶的頭一天過嫁妝,而在嫁妝出發之前,先要由乾宅打發人來送催妝禮。此時的禮物並不貴重,主要是食物,但今天男方抬過來八對食盒,就顯得有些個過份巴結了,一般的富戶送兩抬或四抬食盒就相當可以了,主要目的是把新娘第二天行禮時穿的禮服、鳳冠、首飾送過來。

「聽說男家是開綢緞莊的山東人。」寶義不知是感慨還是什麼,像是自言自語。「去年十一月匆忙定的親,這麼快就來迎娶。」

金善卿略有耳聞,這晁天王的父親作過兩任海關道,發了一二百萬兩銀子的大財,如今在家養病。而官員找個殷實富戶結親,這是去年武昌暴動以後興起來的風氣。這些人有點鬼聰明,如今革命黨跟袁世凱和談成功,改了民國,這些大清國的官兒便沒了前程,反倒不如老實有錢的土財主了。

食盒後邊跟著八名身穿大麥穗羊皮袍的管家,臉上帶著的彷彿是天生的買賣人的和氣,而且,他們如果張嘴講話一準打嘟嚕。山東話在大清商界,就如同福建官話在前幾年的官場上一樣流行,金善卿也會講山東話。而在八名管家後邊閃出個「銀兒」來,讓他的心情就有些複雜了。

這就是女子暗殺團的三號人物,外號拚命三郎,有趣的是她本名也叫石秀,穿了件棗紅緞面的狐肷皮袍,大冷的天卻只戴了個小緞帽,迎面一塊胭脂水兒碧璽,大拇指頭上挑著滿綠的翠搬指,腰上系著男綉荷包,全然是一副貴公子模樣,而最出奇格色的,是她的跨下竟然騎了一匹高過八尺,通體雪白的瑞士溫血馬。

特立獨行,舉止乖張,是同盟會北方支部上報南京臨時政府時給她下的評語,他們反對把任務交給她。其實金善卿對她也不放心,據說此女子有個好捉弄暗殺目標的壞名聲。雖說至今未曾失過手,但也許是她的運氣太好,儘管金善卿並不知道她有過什麼成績。這一年來被暗殺的人太多了,下手的人也太多,局面一度相當混亂。

馬鞭、韁繩,連同一塊銀洋一起丟給了門口站班的「戈什哈」,石秀向金善卿這邊走過來。這個時候他才注意到,寶義今天穿戴的也是件同樣質料的袍子和緞帽,不過是海龍的皮筒子,鑲了塊藍寶石的帽正,大拇指上是只黃楊綠的搬指。

石秀像個爺兒們一樣抱拳拱手,道:「金先生,寶兄弟。」聲調低沉柔和,慢悠悠地帶著股子富家子的輕慢勁兒,眉目俊朗,目光冷靜得出奇,一掃之下,花園中每個角落到瞧到了。

金善卿拱手還禮,順口道:「真是匹好馬,可著天津衛也找不出第二匹來,襯得石小姐越發的清雋了。」這倒不全然是恭維,他從心底不贊成石秀的張揚勁。

「家父的一件小禮物,德國領事的座騎。」她拉住寶義的手,在耳邊小聲嘀咕了起來。驀地,又有七八個大姑娘圍了上來,嘻嘻哈哈地,一樣的棗紅緞麵皮袍,一樣的緞帽,所余爭奇鬥妍的都在皮筒子、帽正、搬指和腰間的荷包上。

「先生貴姓。」其實她們知道寶義跟他交情不錯。等到聽說是姓金,便異口同聲地打趣:「喲,怎麼不是姓賈?」

寶義面上難得的一紅,道:「我們去看看新娘子,回頭過來找你。」

十來件棗紅的皮袍,腰身一樣地略顯寬大,沒罩坎肩、馬褂,一同攜手而行,很有些壯觀。她們這樣穿著是為了既不顯露出腰間頂著火的名貴手槍,又不會因坎肩妨礙她們拔槍。見她們蹦蹦跳跳地奔樓里去了,金善卿獨自站在那裡有些感慨。這些受洋教育的孩子生而有福,而且家中開明,大多都沒有讓她們遭受纏足之苦。

「看人娶親眼熱了不成。」一個洋裝的青年出現在他身邊,拱著雙手,行的是國禮。

「哎呀,蹈海兄。」金善卿一怔,隨即便是一聲驚喜的歡叫。這是個老熟人,名叫汪洋,自己取了個號叫蹈海,每每卻要跟人解釋,他可不是要跳海尋短見,而是在海上舞蹈之意。他的身材與金善卿一樣比國人略高,就是有些瘦,畜著小黑鬍子,一臉的精明相。在日本留學時,兩個人非節非假時也常一同在各地溫泉旅行,品題當地的藝妓,很是交好了一陣子。而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是一個名聲極大的暴力革命的鼓吹者,力主暗殺與暴動。而他學習的專業卻是治安科,大清政府官派,為籌建新式警察部隊培養官員。

此君正是南京臨時革命政府交派下來的暗殺目標,直隸巡警道新任的幫辦,如果在大清國,他現在應是從四品的官兒,如今剛民國沒幾天,還不知道算個什麼品階。

是因為他投靠了袁世凱?還是什麼別的緣故?金善卿一直在想辦法弄清楚,孫文先生的老友汪精衛因為什麼下令除掉他,所以,安排暗殺的事也就不大起勁了。

金善卿:仁壽當是革命黨在本地開的三間當鋪中規模最大的一間,在宮北大街,尤其是庫房最大,有十幾間,也最牢固。這裡邊的貨,如果按市值得有二十來萬,光花出去的當本也得四萬上下。杉木打成的坐坐實實的貨架,一直頂到房頂,一行行,一排排,幾乎裝滿了收進來的當品,壯觀得很。從這天起,我便是這家當鋪的東家了,這可不是沒來由的事,早在我把那批軍火無償送給了上海都督陳其美時,我就盤算著他們怎麼著也得送我間當鋪作酬勞。如今袁世凱當了大總統,天下初定,孫大總統在南邊還沒有力量開仗,正好,借著這個機會,該是考慮些家事的時候了。本地每家像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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