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富人黨

坐洋車,倒電車,又倒洋車,還在東車站裡邊轉了一圈,金善卿這才甩掉了巡警道的暗探,來到法國橋。坐洋車從法國橋到約定的接頭地點猶太俱樂部,按直線距離算,最多不過25個大子的車錢,但這中間隔著一條牆子河——蒙古王爺僧格林沁為了防範捻軍,繞城修了一圈的濠牆,牆就是圍牆,濠便是築牆取土順便挖成的牆子河,今日此處已被填成通衢大道,大號「南京路」——所以,要到河對岸去,只得繞道黃家花園的小鐵橋,這樣就得40個大子。要是依金善卿當年的狗少脾氣,一高興說不定會賞給車夫一塊鷹洋,值400大子,如今跟革命黨打連連,為他們節儉些經費乃分所當為,美中不足的,只是少了當年耗財買臉,謝賞聲震耳如雷的快意。

路過稻香村南味店,他買了二斤用草繩紮好的水磨粘糕,方方正正的一捆,這是這次接頭的暗號。對方是北方革命團體之一,鐵血團中的一個重要人物,說是穿件出爐銀色的緞馬褂,手裡拿個煙斗。金善卿提著一捆粘糕,就著猶太俱樂部門口的電燈,儘可能不引人注意地尋找,沒這麼個人,反倒招過來七八輛洋車和五六個拉客的流鶯。一個鼻涕拖得老長的報童,舉著最後一份英文的《京津泰晤士報》,在他身邊繞來繞去。今天的報紙他早上便看過了,宣統皇上退位了。

來接頭的莊子和其實早就到了,選了個不遠不近的地界,候著。他怕對方是個「棒槌」,引來巡警道的暗探。金善卿提著粘糕一露面,他打心眼兒里喝了聲采,好個體面小伙兒,那股子輕鬆自在的自信勁,不像是與革命黨來接頭,倒像是闊少爺逛小班。用他這模樣畫張富貴孝子圖,倒是好題材。仇十洲的筆法用在他身上顯老點了,還是新近成名的任伯年的彩畫法更相宜。他在心中默默地打著草稿,眼睛察看周圍的情況。帶槍的同伴偽裝成拉洋車的,蹲在俱樂部門口,另一個正與兩個野雞閑扯皮。經過三四年的歷練,同志們都成熟了。見拉車的那人抽出條手巾抖了幾抖,莊子和這才抖開卷在手中的馬褂穿上,把煙斗插在嘴裡,施施然踱出來與金善卿打了個招呼。

「徐老弟,老沒見了,發財呀?」莊子和打招呼的聲音很大,小白樓那邊的巡捕也能聽見。

「馬三哥,您了發福了。」其實莊子和乾瘦乾瘦的,還留了兩撇未老先衰的髭鬚。金善卿的嗓音也給帶高了,守著密謀者接頭的規矩。「這一陣子老沒見您,怪想的,正想年下給您拜年,這個巧。」隨口講出毫無意義的客套話,是金善卿自幼練就的本事,大家公子,沒這點子出息還成?「我這廂有禮了。」

「拜個早年兒。」兩人當街相對作了個大揖,眼珠四下里一轉,莊子和低聲說:「另找個地方。」

「又擾您了,總讓您破費。」金善卿跟在莊子和側後一點,看出他的那件出爐銀的馬褂是件估衣,開衩處還縫著標價碼的白布條,而且並不合身,腰身寬大,袖子又太長。如今哪還有人穿這種顏色?太過輕佻了。

往前走幾步便是達文波路(今建設路),俄國健身房對面,有家夏太太飯店,地道的俄式西餐。在木板隔成的火車座里,兩個人相對而坐,像對兒小媳婦樣的竊竊私語。

一個細腰大屁股的白俄女招待,老大不情願地扭了過來。「來份紅菜湯,多下番茄。罐悶牛肉,燉得爛爛的,大列巴。」莊子和餓了。又問金善卿:「您也來一份?」

金善卿只要了杯俄式紅茶,多加奶油。

「人是鐵,飯是鋼。尤其是干這個活,更得吃好了。」莊子和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個殺頭的姿勢,在金善卿看來,他有些大大咧咧,同時,他心下也有幾分佩服,鬧革命這活兒,要想成大事,就得有這份坦然,洒脫勁兒。

「那批軍火給扣在津海關了。」他覺得還是先交代正事為好,錯在自己,脫不了干息的。

「昨天下午我就知道了。先吃東西。」

茶很燙,比上學時在北京喝的地道。要說這些個洋玩意,北京與天津比起來只能算是鄉下。金善卿品味著混合著濃厚奶油的俄國茶,悄悄打量對面的人。

這個人絕不是窮人出身,他領口、袖頭露出的雪白的仿綢小褂,漿洗得與金善卿自己的一樣乾淨;辮子肯定不是這幾日才剪的,留了個短短的學生頭,透過短髮,看得見好看的青頭皮。他應該比自己大個五六歲吧。這個人很對金善卿的胃口,可惜是在這麼個不方便的情況下見面,要不,興許能交個朋友。他好交朋友的心情如同他要發財的心情一樣迫切,當然,得先推翻滿清政府。

鎮反幹部:你當時知道莊子和這個人么?

金善卿:聽說過很多,南京臨時政府那邊時常有消息給我,我在本地也有一些眼線,但那次是頭回見面。莊子和這個人么,他本身的職業,應該說是一個正在成大名,賺大錢之前徘徊的書畫家,至少是在本地。他的筆單掛在幾家大南紙店,潤例在小名家與大名家之間,來求字畫的人不算多,但日子過得不錯,像那天這種寒冬臘月里,三角錢的羊肉氽鍋白菜丸子湯,一壺老白汾、一包五香果仁是必需的,當然,飯後來壺雙薰小葉的香片,一個湛青碧綠的葛沽羅卜,那是生活的韻味,幹革命也不妨礙他過好日子,這一點在下深有同感。唯一的缺點是,住在英租界里,中國食物都太貴。

鎮反幹部:你們還講吃講穿的,能算是幹革命么?這不太可笑了。

金善卿:一點也不可笑,倒是應該說,那是革命的動力。

「說正經事。」莊子和斯文地用餐巾的一角抹了抹嘴角,叫了杯蒸餾咖啡,臉上嚴肅得很,但並不惹厭,只是談公事的樣子,而且語氣相當的客氣。「我們付了六萬塊鷹洋的定金,是吧?另外六萬塊早就匯到麥加利銀行了,隨時可以給您,是吧?可是貨呢?您給丟了,這就不好辦了。」

方才忘了介紹,金善卿原是本地一家大財主的獨子,敗家時他正在日本讀書、泡藝妓,順便交了些革命黨的朋友,後也也就算是同盟會的朋友,但他一直沒有入會。回到家鄉後,受命支持北方革命組織的活動。他的公開身份是德商恆昌洋行華帳房的二掌柜,莊子和並不知道他是同行,只知道他是個軍火販子。

「我們也不想出這樣的事。」金善卿的態度很誠懇,雖然他不知道這件事如何解決,2000枝步槍,十萬發子彈,都是上等的德國貨,克虜伯兵工廠出品,就這麼給津海關扣了,擱誰身上也說不過去。但他覺得會有解決的辦法,宣統皇帝已經下詔退位,南京臨時政府如果與袁世凱組成聯合政府,這批軍火也就算不得是私貨了,所以,他真的很誠懇。「會不會有人走漏了消息?要不,我家門口也不會有巡警道的探子。」

「我們不會走漏消息。」莊子和有些不快,微微皺著眉。「您了最好記住了,我們革命者連死都不怕,怎麼會走漏消息?不要說武漢的戰事,刺殺袁世凱、炸良弼、炸五大臣,還有前幾天在灤州的起事,我們死了多少人?哪一個人不是慷慨赴義?所以,我們絕不會跟清廷同流合污,更不會出賣革命的同盟者,也就是你們這些人。」

商人的想法畢竟不同,他們關心的是錢財,我們關心的是江山。庄士和內心激動,臉上卻沒有顯露出什麼,只是攥起了拳頭。孫大總統今天愚蠢地實踐自己的諾言,向南京臨時參議院提出辭職咨文,推薦袁世凱繼任臨時大總統。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拉出軍隊來打呀!北洋的新軍貌似強大,實際上與綠營兵沒什麼兩樣,都是為了發財,當官的吃軍餉,當兵的搶老百姓,有什麼可怕的?

武漢的起義是同盟會幹的。金善卿心道,與你們北方革命黨何干?

「從心裡講,我很願意幫助你們。」金善卿說。今天的報紙上面,孫大總統的消息並不出人意料。從眼前這個人就可以看出,他們一樣,都是理想主義者,鑽牛角尖。金善卿自認為從不偏激,不會讓感情影響自己的判斷。「我替你們做了不少事,日後說不定還會做得更多。所以,您得容許我們有失誤,有損失,這才是打天下的氣度。您看哪一個開國之君是個求全責備的刻薄之人?沒有。您了又如何能這個樣子要求我呢?」偽裝成革命的「同情者」,金善卿總有些不自在,特別是在「革命同志」面前。

他並沒有指責對方的念頭,只是想講道理。把道理講通了,問題就不難解決。況且,他覺得自己提起的這個話頭兒,有說不出的微妙。

「您是商人。」雖然莊子和沒有看不起商人的意思,但他要對他的事業和軍火負責。「您掙的是革命者用血換來的錢。我不責怪您,誰讓民智不開呢?但是,這批貨賣我們12萬塊錢,您的進價超不過5萬吧?」

「您說的有道理,但我也有我的道理。」金善卿心中一喜,發現了一絲大可利用的機會。他知道,要想爭取對方的尊重與信任,爭論中最關鍵的焦點便是可資轉化的契機。那種話不投機便動手的,都是些渾人。

「先說賺錢。這筆錢賺得值么?」金善卿臉色漲紅,手臂揮舞,聲音壓低得有些嘶啞,外加有意的氣急敗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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