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窮人黨

1950年3月15日,本市鎮反辦公室調查紀錄(上級領導批示:與其它調查材料相矛盾,在當事者活動時間上互有衝突,馬盛同志忠誠可靠,需繼續審查金善卿。):

鎮反幹部:您是革命老前輩,在辛亥革命和共產黨領導下的革命運動中,您做出了很大的貢獻,我們難得有這個機會向您學習。這次請您來,也是萬不得已,因為有關金善卿的一些事情不得不向您核實。

馬盛(本名馬有財,省級領導,59歲,原籍天津):這事是哪一級領導批准的?

鎮反幹部:是中央首長。為了請您來,我們特地向中央打了報告,這是批件的原件,請過目。

馬盛:調查金善卿?上個月我還碰見過他,我,就是我本人,特地請他在包子鋪吃了頓包子,不是咱們食堂里定量供給的菜包子,是一個肉丸的,個個一兜兒的油,香得很。我一直有這麼個願望,已經38年了,就是想請他吃頓飯,飽飽地吃上一頓。這輩子讓他也能吃我一頓……

鎮反幹部:1912年2月,您跟他在一起么?

馬盛:這就開始了?那年我是在正月里第一次見到他,大約是正月初三。那會兒,他是個大闊佬,聽說早些年還是本地最出名的闊少爺之一,花錢如流水,不知怎麼的混進了同盟會。我當時是個小工人,比要飯的強不到哪去。那個時候,辛亥革命不能說是成功了,我現在也這麼認為,那只是個開始。北方,特別是天津這裡,有一批革命黨,好幾個組織,跟同盟會沒有隸屬關係,目標也是要推翻滿清政府,至於成功後幹什麼,各人有各人的打算,沒有一定的宗旨。就算是在同一黨內的人,也沒有統一的革命理想。我所在的那個革命組織,叫北方革命總隊,都是由工人、小販、車夫,還有各種各樣的窮人組成……

約在法國橋見面,不是個好主意,兩個大閑人站在橋邊上,不管是在哪一頭,既不搬罾,也不撒網,只是來回遛達,沒有正經事,即使是在平日里,火車站前賊一樣精的中國巡捕,或者橋南的法租界巡捕都有可能把他們抓了去。更何況,眼前這是個非常時期,大清國倒台,民國卻還沒建立起來,全國四處在鬧獨立,每個手握兵權的人都覺得「秦失其鹿,天下逐之」,自己稱王稱霸的機會來了。

但這一面還是必須得見,金善卿沒有選擇的餘地。事情緊急,也無從選擇。因為,北方革命總隊很可能就在這一兩天里組織一場新的暴動。姑且不論這件事對南北和談的時局有什麼不利的影響,他覺得這件事本身就有問題。他沒有瞧不起窮人的意思,只是覺得,鬧革命是件很費錢的事,北方革命總隊里都是些連每天兩頓飯都混不上的窮人,他們「干不起」革命……

剛剛傍晚六點半,但天已經黑下來,法租界的街燈早早地點上了,車站那邊是租界包圍中的中國飛地,還是黑洞洞地沒有點燈。

沒約准在橋的哪一頭見面,這是送信人的疏忽。不巧的是,法國橋正要開橋過船,這便耽擱時間了。

金善卿與一身男裝的寶義姑娘站在橋南法租界的地面,不住地向橋北張望,黑糊糊地看不清,不知接頭的人來了沒有。開橋過船的時間只有6分鐘,很短,但用電機將橋升起,然後再落下,便費功夫了。很快,橋南端擠滿了等待過河的馬車、洋車,還夾雜著兩輛新近時興的汽車。

自從相識,金善卿從未見寶義穿過女裝,她總是一副豪門公子的派頭,衣飾時新、華貴,當然他承認,她搭配得很雅緻,像是位家資豪富,而又腹有詩書的少年舉子。其實,任誰只要是仔細看上幾眼,多半便能識破她的女兒身份,她的眉目如畫,膚色淺黑,兩個笑靨中帶著的那幾分甜意,不是硬裝出來的「英武」所能掩蓋的。同時,這甜意又是一種天然的偽裝——她是本地女子暗殺團的重要頭目。

等得久了,街口上的兩個安南巡捕時不時地拿眼來打量他們。寶義不自覺地整了整肩上的路易·威登牌的大號皮包,皮包很沉,她有些緊張。其實,金善卿也已經很緊張了,這麼等下去,等橋落下來一通車,安南巡捕騰出手來,至少會過來盤問一番,自然是凶多吉少。在本地各租界中,數法租界的安南巡捕和日租界的高麗巡捕對中國人最壞……

「先生,要車么?」兩輛掛著八道捐牌,可以通行全市的洋車停在他們身邊,兩名洋車夫年輕、乾淨,青布短棉袍穿在身上——這說明他們有一陣子沒拉客了,因為,拉車跑起來,棉袍是不能穿的,那不像樣子。

金善卿搖了搖頭。這時他注意到,橋兩邊的車流開始移動,兩個安南巡捕懶懶地往橋頭走過去,眼睛卻不住地瞟向這邊。他們必然會中途折轉過來,這是各租界的巡捕都會使用的手法。

洋車夫並沒有離開,他們也發現了安南巡捕的意圖,三兩下把棉袍扯下,來不急放進車箱,便往坐椅上一丟,對金善卿低聲說:「上西頭去么?就一盒煙捲的車錢,海盜牌的。」

金善卿與已經握住手槍柄的寶義心中一喜。這正是接頭暗號,這些人有些聰明勁兒,裝扮成車夫不會引人注意。而且,「西頭」是本地最底層的棚戶區之一,從這一帶,根本不可能有人會直接奔那種地方,那好比從天堂徑直便奔了地獄,連人間都忽略了。

就在安南巡捕加快腳步的時候,他們二人跳上洋車。兩名車夫顯然是屬於跑飛車,多要錢的那一種,腳下用力,轉眼間就竄出好幾丈,等聽到安南巡捕吹響警哨時,兩輛車早已分開,金善卿那輛沿河奔向了日本碼頭,寶義那輛拐了幾個彎,已能夠遠遠望得見旭街了。

寶義的洋車穿過法租界,上了日租界繁華的旭街,兩旁一排排的店鋪都不很大,但密得像蜂窩,一串串的電燈和刺眼的礦石燈,照得大街亮如白晝,街上熱鬧得很。

便是有人跟蹤,到了此處也容易避過,她想。車子一晃,險些撞上個「背人兒的」。

「慢著一點。」寶義讓車夫收收腳步,不要在車縫、人群中鑽來鑽去。不為別的,寶義要的是體面,不能被人誤會成趕條子的「紅相公」。這條街靠海河那邊是壽街,二、三等的班子幾十家;而另一邊則是同樂後等幾處著名的銷金窩。外加這一帶大大小小的飯莊,此時,正是嫖客們飲酒作樂、叫條子的時候。這個時辰,這個地方,街上跑的飛車只有一種,就是班子里的紅姑娘出條子。沒錢坐洋車的窮妓女,則是讓個「背人兒的」送她出門。這也是本地一景,大清國時多是如此,如今很少見了。「背人兒的」多是二十齣頭的棒小伙,青布褲褂,腰系藍搭包,腳上布襪靸鞋,既是腳力,也是保鏢,防著本地混混兒把姐兒搶走藏起來,以此勒索錢財;上面的妓女多是梳著老派的元寶頭,點翠包金的頭面,雙手扶住夥計的肩,夥計扳住她的小腿,一對裹得菱尖柳細的小腳向後翹著,被外地過客詫為賠本賺喲喝的異事。

幾次回頭,見沒有一輛洋車長時間的跟在身後,寶義放了心。單是穿過擁擠的旭街,便花了一刻多鐘的時間。過了東南城角,便是華界,東馬路、北馬路、估衣街、針市街,這一帶都是老字號的買賣鋪戶,一路走來,到處是提著燈籠的伙什、先生,上邊寫著各自的買賣字型大小,出來張羅生意。

到了針市街口,車夫在街角把她放了下來。「您了換輛車吧,到高記雜貨鋪,有人等著你。」

一個仍然戴著滿清紅纓帽的看街的向這邊慢慢地遛達過來,不住地打量他們。

「你不送我去?」寶義有些個吒異,但還是把兩角錢的車錢放在車夫早等在那裡的手上。

會不會安排錯了?寶義又有點猶豫。總不能走著去西頭,要是那樣,沒到地方,說不定就叫人給搶了,給扒了。這種事情,那地方每天都有,更不要說大年關頭,窮神下界的時候。

沿著北馬路往西走了幾步,叫了幾輛體面的新車,沒有人肯去「西頭」這樣的地方,更不要說坐車的主兒連個准地界都說不上來。最後,只得坐上一輛少燈沒鈴的破車,拉車的也就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這車從針市街開始一直跟在她身後,但她不願意坐,太臟。

難怪好車不肯來!寶義一眼望去,黑糊糊的小棚子連成一片,中間即使有路,也如同高低不平的垃圾堆。

「你真的認得那地方?」寶義被從黑暗中向她壓迫來的貧窮嚇住了,把皮袍下的手槍拿了出來。這槍向來都是頂著火的,但保險沒打開。還不至於害怕到那種程度。

「少爺,我給你找個好玩的地界?那兒花錢少,又乾淨,又舒坦,保你一玩到天明,外帶想著住下呆到燈節兒。」拉車的少年聲音嘶啞得很,全無這個年齡的稚嫩。

寶義沒敢接車夫的話茬。

「放心吧,不是外人,那是我親姐姐。去吧,拐倆彎就到。一準夠您二爺樂的。」

「不去。」她像是被燙了一下。「你送我到地方,我給你兩塊錢。」

「是大子兒,還是錢票?」

「是大洋錢。」

「哎呀,」車夫大叫一聲。「我得給您磕倆響頭,可這就到地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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