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連幾天,我的靜默讓丁朝陽奇怪,他會問:「小豌豆,你怎麼不愛說話?」

我笑,說喜歡沉默。

真相伴隨著冰冷的風,在我心裡纏繞,像一件濕漉漉的衣服,漸漸然,裹上身來。

窗外,總有風在流,街上總有人在走,時間那麼緩慢,我不知道,怎樣走才不與真相撞上,與真相相撞的片刻,要有怎樣的心理儲備才不會疼。

他不在家時,我一個人,呆坐,靜默逼得心要發瘋,我打開水龍頭,聽光陰以水滴的長度,一顆一顆地墜落成過去。

一周後的早晨,我對丁朝陽說:「記得我和你說過的阮錦姬么?」

他的手,熱熱地搭在腰上,閉著眼,點頭。

「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如何?」

丁朝陽微微張了張眼:「哦,是什麼節目?」

「沒什麼節目,就是想讓你們認識一下,畢竟她是我好友你是我男友么。」我的語氣,風淡雲輕。

「我聽候你安排。」他睡意已無,笑嘻嘻伏過臉來,將唇印在我頸上,我向後仰了仰頭,定定地看他這一臉的陶醉,當他與阮錦姬相見剎那,會怎樣?

他感覺到了我的遊離,伸手,掩住我雙目,溫熱的雙唇,像柔軟的小腳,在皮膚上起起落落地行走……然後,身體像張巨大的熱網籠罩上來……

是日上午,我到美容院。

美容院很是安靜,阮錦姬正在發獃,見我進來,耷拉的眼皮微微一抬:「來了?」

滿眼都是不確定的猜疑。

或許,宣凌霄跟她說過我去找他的事。

我拖了把椅子,坐在她對面,說:「我來做個美容,順便請你吃晚飯。」

她喔。仰著頭,尖聲喊:「小綠,小綠……」

我說小綠是誰?

「新來的美容師。」她話音一落,一個皮膚白皙的女子就躥了過來,笑得很美,像匹優美的小獸,慌手慌腳地看著我們問:「阮經理,你找我有事?」

「嗯,給我朋友做個皮膚護理。」

小綠用職業地微笑看著我,所了個請的姿勢,阮錦姬突然插話道:「我們先聊一會天,要做的時候我叫你。」

小綠甜甜說著好的,退身出門,阮錦姬喊:「把門帶上。」

她看著小綠把門帶嚴了,才轉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說:「其實我的真名叫朱槿。」

剎那,輪到我手慌腳亂,我不曾想過,阮錦姬會以這樣坦白,毫無前兆地讓我頓陷被動。

阮錦姬揚著眉毛,看我,不說話,眉宇間的得意彷彿是成功地打了我一拳,過了一會,又低頭修指甲,一根跟蔥蘢的手指翹起來,舉到我面前:「很美吧?」

我點頭。

「以前他也誇過我的指甲漂亮。」她挑著目光,看我。

轟的一聲,我的心裡,響了一下,知道她說的他是指誰,我咬著唇,看她,淚水在眼裡打轉:你一直在騙我。

她用鼻子嗯了一聲:「那麼,你覺得我該怎樣?像個傻比似地跑到你眼前說你愛的男人是個混蛋,他打著愛情的幌子傷害了我?然後,你以勝利者的姿態狠狠地嘲笑我死不要臉,活該是被甩的垃圾貨?」

「我沒想你像得那麼惡毒,但是,你可以換一個方式,至少你不該騙我不該把我當傻比利用。」我已淚流滿面,不是為丁朝陽的感情路上多出一個曾經的女人,而是,為自己的自作聰明,自認為找到了一柄犀利的武器,握著它,在一團團迷霧中扒拉真相,卻被真相團團包圍。

每一個真相,都是殺心的刀。

我的自以為是多麼的荒唐。

阮錦姬,不,是朱槿,用那麼冷的目光看著我,那麼冷的目光里,竟湧出了奔流不息的液體。

在淚流滿面里,她一字一頓說:「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多恨你,儘管這並不是你的錯。」

縱橫在她臉上的淚水彷彿全在訴說著疼,是的,她曾欺騙我利用我,擾亂過我的生活,我卻沒法恨她,因為我是女人,因為我知道,對於天生是感情動物的女人來說,天大的傷害也抵不過感情的傷害來得更是凜冽更是刻骨銘心。

少頃,她像一隻暴怒的獸,掀翻了我的默默注視:你不必用憐憫的眼神看我。

不。我輕輕搖頭:「或許我不該出現,我不知你一直在等他。」

她瞪著眼,突然地呸了一聲:「他在等我?!如果是這樣,就是死了我也心甘情願,他從沒認真對待過我,我卻把他的遊戲當成了生命的全部。」

後來,我打電話告訴丁朝陽,晚飯取消了。

在阮錦姬的辦公室里,我知道了一些過去。

6年前,阮錦姬,不,我應該改叫她朱槿,年輕的朱槿剛從一所職業學校畢業,學的是美容專業,她心高氣傲,不願到美容院做美容師,她熱愛化妝,僅限於自我服務而已,低三下四地看顧客的臉色行事,她做不來。

女人的敵人永遠是女人,她寧願躺在男人的身下媚態百出也不願意去伏侍那些有錢有閑卻沒了青春的老女人們的刁難。

從學校畢業後,她在酒吧與床之間輾轉流連,以唱歌謀生。

當然,在宣凌霄的酒吧里混得時間最久,因為有他罩著,不太會有人欺負她。

不,你們不要意會錯了,她不是賣笑女子,只是,看哪個男人順眼,而她看著順眼的男人對她又有意思,她會讓他順利搭訕,一起喝酒調情,她同時和很多男人保持著若既若離的曖昧,卻不跟他們上床,她喜歡看這些素日里冠冕堂皇的男人們一邊表演著紳士風度一邊琢磨著怎樣快速剝下她衣服的滑稽嘴臉。

她總是懶洋洋地搖晃在酒吧的舞台上唱歌,台下的男人們為她如絲的媚眼瘋狂尖叫,偶爾的,她會惡作劇一樣邊唱邊一寸寸地剝下上衣,露出雪白圓潤的肩頰,台下的男人,就一浪一浪地呼喚著她的名字:「朱槿……朱槿……」

她再得意地用嘴角叼著冷冷的媚笑,慢慢拉起衣服……兀自婉轉歌唱。

也會有賊心不死的男人在酒吧外堵了她,她不驚也不懼,漫不經心地說:「我不喜歡男人的。」

大多男人就識趣而去,這一招不成,她就會在夜色朦朧的街邊慢慢解了衣扣,說:「現在就來么?」

然後,在男人的瞠目結舌里,掩上衣衫,冷笑而去。

男人總是這樣,他們喜歡用攻克城池的方式呈英雄,如果城池主動打開,他們反而無措了,像盲目自信的人一下闖進了不知東西南北的迷宮。

在朱槿眼裡,男人一點都不可怕,全是賤人。

他們那麼熱衷於扮演英雄,費盡心機去搶中意的一切,而那些送上門來、唾手可得的東一切,太缺乏刺激的遊戲性質,倒是讓人索然了,所以,已婚男人喜歡搞外遇,因為老婆是自己的了,合法使用,毫無刺激可言。在沒有了戰場的和平年代,男人們都把情場當做戰場去衝鋒陷陣。

每當被心懷叵測的男人攔截,她會主動送身上前,做寬衣解帶狀,男人也就落荒而逃了。

他們忍受不了謠傳中的冷傲險峻山峰,在抵達的一刻,突然變成了一抬腳就可邁過的土堆。

22歲了,朱槿的身體,依然完好無損,沒有成功送出過。

一個秋天的下午,天空顯得高而遠,心情很好的朱槿去找宣凌霄,在電梯里,她遇見了丁朝陽,這個身材瘦長的男人之所以引起她的注意,是因為,她進電梯時,這個男人用腦袋抵著電梯牆壁,一聲不響,好像睡著了。待她半個小時後回來,他居然還在電梯里,姿勢不變,朱槿覺得好笑,怎麼會在電梯里睡著呢?

她猶豫著是不要是要喚醒,電梯到一樓,她遲疑片刻,沒出電梯,隨著進電梯的人,再次上升。

她隨著電梯上到了頂層,又下到底層,丁朝陽依然保持原姿勢不動,她決定喚醒他,於是,手搭在他肩上:「嗨,醒醒,回家睡吧。」

令她大吃一驚的是,丁朝陽緩緩轉過了頭。她看到了一雙看似傷感卻無比清醒的眼睛:「我沒睡。」

他聲音低得充滿了憂傷。

朱槿不好意思地張著嘴巴,說:「打擾你了,對不起。」

丁朝陽疲憊地笑了一下,看看電梯外,沒頭沒尾地說:「有時間陪我喝杯酒嗎?」

朱槿就知,遇上了一個愁腸百結的男人,她原本想拒絕的,把不字說出來,是件多麼快意的事。

可,在這一天,她不忍了,覺得不字像把刀,會把這個原本傷感的男人再殺傷一次。

他們說,在男人面前,女人的悲憫是母性發作,母性一發作,女人就要犯賤了,一犯賤,就先輸掉了半拍。

後來,她才知道,丁朝陽是她的劫數,篤定了要在她22歲的秋天發生。

老城區的一間休閑餐廳里,在鄧麗君的婉轉歌音里,她像個安靜的乖孩子,托著下巴,聽完了他所有的故事。

通過高考成功闖進城市的鄉村孩子,風平浪靜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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