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那麼黑,一點點積累的恐懼,疊加在心裡,我終於還是放棄了敲門。

那一夜,我失眠了。望著天花板,我在想,她究竟是人是鬼?如果她是個活人,為什麼要採取這樣的方式,滲透我們的生活?假如,她終於迷途知返,見丁朝陽另有新歡,而她心有所愧且又非常不甘,採取這樣的手段,未免有些太陰險了。

我望著天花板,想,或許,此刻的她,或許正睡在我正上方,更或許,正試圖用惡毒的目光,穿越了樓板,恨不能,將我與丁朝陽,齊齊殺死在這裡。

我打了一個冷戰,裹緊了被子,捱到天亮,梳洗整齊,便出門了。我做了個計畫,希望讓自己從容不迫。公寓里的每個人正蜂擁而出,到這偌大的世界去討生活,我擠在其中,像一尾羸弱的魚,立在浮躁的空氣里。

所有人都緊緊地抿著唇,百無聊賴地看著電梯顯示板,好像站在身邊的,不過是些物體,而非活生生的生命。我想起了很久前看過的香港鬼片,所有人都木然地站在電梯里,面無血色,電梯門一開,他們就像被疾風吹散的煙一樣飄了出去。

這些紛涌而至的幻像嚇壞了自己,往角落裡靠了一下,深深地埋下頭,不再去看那些面孔。

終於到了一樓,人們紛紛衝出電梯,只剩我自己,抱著胳膊,深埋著腦袋,有晨練的老人提著牛奶油條踏進來,看看我。

我猛地衝出電梯。

外面的空氣真好,斜刺里照進來的陽光,讓我一下子找到了安全感。

我要諮詢一下保安,2207住的是什麼人。

保安們好像正在交接班,我出去轉了一圈,再回來,保安室里,就剩了那個多嘴保安和他的夥伴。我敲了敲窗子,他抬眼看了看我,拉開窗子,用好像已經知道我要問什麼的自作聰明的眼神看著我:「丁太太,又有什麼事?」

我特意看了一眼他的胸牌:古福利。

他留意到了我的目光,笑了一下,好像在為自己的名字而害羞,說:「我父親給起的,他們那代人,你知道的,總喜歡用孩子的名字體現自己的理想。」

我言不由衷說挺好的。然後問:「你知道2207住的是什麼人么?」

他用力抬眼看著我,慢慢說:「丁太太,你知道的,所有業主都不希望我們向外透露他們的家庭信息,這也是我們的職業道德。」

又問:「有什麼問題嗎?」

我點頭:「是的,我有點神經衰弱,而樓上最近噪音比較大,以前不是這樣的,所以,就想問一下。」

古福利笑了,說這樣啊,2207的業主住了不久就搬走了,房子一直空著,不過,最近,房子被租出去了,我知道的,就這麼多。

他閉了嘴,一副只能和我說這麼多其他就愛莫能助了的樣子。

我道了謝,態度真誠。我總覺得這個古福利好像知道很多我所不知的內情,我不可以得罪他也不可以引起他的警覺。

多年來,我一直很相信我的直覺,它從沒騙過我。

果然,在我轉身上樓時,古福利突然叫住我:「丁太太,有件事,或許我不該告訴你。」

我站住,轉身,面帶期待的微笑,看著他。

他看了一下左右:「據說,原2207戶業主搬走的原因很古怪,夜裡,總聽見有女人隱隱的哭聲,可,其他業戶都沒聽見過,我們也做過調查,但一無所獲。」

見我有點發獃,他又小心翼翼說:「希望我沒有嚇著您,當然,經過調查之後,我們確信,這只是個幻覺,因為2207的業主和您一樣,有點神經衰弱,人在失眠的焦慮里,難免出現幻聽幻覺。」

我恍惚著哦了一聲,然後問:「2207的業主是位什麼人?」

「是位年輕英俊的先生。」

「他搬到哪裡去了?」古福利對2207原業主的頂語讓我覺得好笑,就像女人很少真摯地讚美另一個女人的美麗一樣,很少男人會在背後去稱讚另一個男人的英俊。

「對不起,我只知道這麼多了。」古福利聳聳肩,表示他已將知道的全部都告訴我了。

我怏怏上樓,呆坐了一會,覺得很累,也不想出去做客戶,是的,我不需要拓展客戶了,做保險代理本就不是為謀生,我只是需要一個合適的身份去敲開別人家的門而已。

我喝了一杯牛奶,吃了片安定,狠狠地睡了一上午,睡不好覺我會面色蒼白而憔悴,我不想形容狼狽地去敲樓上的門,因為她疑似丁朝陽前妻,我不想給她得意的借口,要讓她見了我的光潔鮮亮而自卑地識趣離去。如果,她真的是個活著的人的話。

下午醒來,我又做了個面膜,穿了艷麗而不失優雅的玫瑰紅小衫配煙色波西米亞長裙,婷婷裊裊地上了樓。

我按著胸口,深深地呼吸了幾下,才按了門鈴。

開門的女子,與昨夜的女子,有著天壤之別。她明媚陽光,酒紅色的發,燙得碎碎的,很是嫵媚地剛剛及肩,陽光穿透了它們,像碎碎的紅金;美得眩目,細而彎的眉,挺拔的鼻翼和耳垂都因皮膚過於白皙而顯得有些透明,下巴像小狐狸一樣尖俏,向我笑的樣子,像剛剛從清晨的田野里採花歸來的小姑娘。

我被她的美驚呆了,愣愣地看著她,竟忘記了話該怎麼說。

倒是她,認真而溫暖地看著我笑:「是找我么?」

我才恍惚著,連忙點頭,說是的是的,半天,才拿出名片說:「如果您有時間,我想向您介紹一下……」

她和我所有敲開門的人的第一反應都不一樣,溫婉,熱情,甚至帶著對上門推銷人員少有的尊重。

然後,我就坐在了她的客廳里,房間布置得簡約而又明媚,處處瀰漫著香閨氣息。說真的,我無法相信,一個對生活這樣嫵媚精緻的女子會和一個鬼魂般的女子同居一室。

只是,她對我的保險產品不感興趣,就如我對向她推銷保險沒興趣一樣,我們雜七雜八地說了一會。培訓師曾說過,不要一見了客戶就推銷產品,現代人都患有寂寞病,最開始,最好先聊些別的,以拉近彼此距離,讓對方逐漸放鬆心理防線,再循序漸進地提到我們的產品。

她叫阮錦姬,上海人,曾在英國待了幾年,打算回國發展。

我問:「怎麼不回上海發展?」

她笑:「你去過上海么?」

我點頭,是的,認識丁朝陽之前,我幾乎每年都會在上海的周邊小鎮居住一段時間,我喜歡上海郊區小鎮的古樸風情,回程前,也會在上海市區逗留三兩天逛街購物。

她就笑了:「走在上海的街上你有什麼感覺?」

我想了一下:「上海街上的行人,總像身後被人端了槍追著,不快走就沒命了。」

她捏著自己的一根手指,就咯咯地笑了,說:「是的,我害怕那種倉促匆忙的感覺,所以選了青島,我喜歡這座城市的悠閑從容。」

我看著她,想怎樣問她是否與別人合租這套房子才合適,徑直了去問,不太好,就慢慢說:你和別人不一樣。

她歪了頭看我,陽光撲在她一半臉上,像木刻畫。

「現在的都市人既孤單又時刻提防著別人,我敲門,他們大多是不耐或是抗拒,沒人像你這樣有修養。」我想從孤單入手,慢慢切入話題。

她抿了一口紅茶說:「我相信世上還是好人多,而且,每一個人都值得我們尊重,我可以不買你的產品,但是,我一定要尊重你的勞動。再說,我到青島不久,希望能認識些朋友,這樣會少一些身在異鄉的孤單無助感。」

我喜歡她的闡述。

她看著我,那麼認真,像姐姐在看妹妹睫毛上的一塊碎屑:做朋友,是需要緣分的,有些人,你一見,就覺得親切,似曾相識的感覺;有些人,日日在身邊,你卻什麼都感受不到,甚至感受到憎惡。

我同意她的觀點,她的話很入心,這正是我想要的,我想切入她的生活,因為想了解她。她看著我的眼睛,一本正經說:「你說呢?」

我點了點頭:「這套房子挺大的,你一個人住么?」

她笑:「在國外是不可以這樣問的,牽涉隱私;不過,我無所謂,是的,我自己住。」

我的心一下子就跌了下去,臉就白了。見狀,她關切問:「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看。」

我忙說沒什麼,我偶爾會有心慌的感覺。又問:「這麼大的房子,你自己住,不怕么?」

她張大了眼睛,看看我,又環顧整座房子:「整棟公寓樓住這麼多人,我怕什麼?如果是棟別墅,我倒不敢住了。」

我掩飾性地笑了一笑說:「如果是我,我會找人合租的,這樣,既消除了孤單又壯了膽。」

她搖了搖頭:「我喜歡擁有一個完整的私人空間,不喜歡與人分享。」

我哦了一下,不必問了,依著她的喜好,是輕易不會留別人住在家裡的。如果是這樣,昨晚的那個影子?我的心裡,一陣陣發冷,再看她,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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