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堅實的棒球棍,穿越了我的阻攔,砸向了門外的昏暗,我捂上眼睛,不忍目睹。

這個瞬間,因恐懼著無法預知的後果而變得無限漫長。

那聲咣當巨響,遲遲響起,殷紅的血染紅了臆想中的那襲飄飄白裙。我屏住呼吸,將指縫一點點挪大,唯恐一張眼,就是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越閃越大的指縫裡,我只看到了一片昏黃的空闊,還有,那根失魂落魄的棒球棍,僵硬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除了昏黃的樓梯燈,一無所有。

我看丁朝陽,他亦是滿臉的驚詫,看看門外,又看看我,彷彿在求證自己是不是夢遊。

他似乎心有餘悸:「我確實聽到了門鈴響。」

我用力點頭:「我也聽到了。」

我們望著彼此,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好。

我撿起棒球棍,說:「幸好沒什麼人,不然,這一棍下去,會出人命的。」

丁朝陽笑了一下,表情凜冽:「不可能的……」

我怔怔看他:「以後,莫這樣魯莽了,萬一出了人命,就太恐怖了。」

丁朝陽攬過我,關上門,走了兩步,又折回去,拉了兩把,見門確實是關好了,才放心往卧室走,說:「她的樣子,太像靈異電影里的鬼了。」

我瞪大眼睛,背上的汗毛一根根地立了起來。

我不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對鬼鬼怪怪的事,既不否定也不虔誠。

回到床上,我們相對無語,四周一片安靜,我們的心裡卻波濤洶湧,彷彿,在這靜謐里,潛藏著無數的小獸,在我們所不能見的角落裡,眨著綠幽幽的眼。

我推了丁朝陽一下,他看著我,用鼻子嗯了一聲,說:「莫要怕。」

我很怕,但不想讓他看出來,以增加不安氣氛。他的眼神,像跳動著的微弱火苗,在黑漆漆的空氣中閃爍遊動。

「或許,我們這棟公寓里,住著一個神經有些失常的女子。」

或許是吧……他也說。我把頭抵在他胸前:「睡吧,天亮了就好了,你要打理公司,而我,要去見工。」

他手上用了些力,疲憊地合上了眼睛……

早晨,他打著哈欠起床,臉色蒼白,看得出,他沒睡好,我也是,似睡非睡到天亮,整個人都顯得沒精打采,吃早飯時,我說:「報警吧。」

丁朝陽放下奶杯,認真地看了我一會,無奈地笑著說:「小豌豆,我喜歡你的天真。」

在平時,我喜歡他滿嘴傻丫頭笨妞妞地胡亂叫我,但,我不喜歡在這樣的時候,他否認我具有成年人思維:怎麼是天真呢?我們的生活受到了威脅。

「你怎麼報警?說經常有人在午夜按咱家門鈴?」

「難道不可以么?有人用這樣的方式擾亂了我們的幸福生活。」

「小豌豆,警察叔叔是很忙的,沒時間處理你這類撿到一分錢的事故。他往我碗里夾了一片火腿:早兩年,這棟公寓曾發生過幾起入室盜竊案,報案了,立案了,最後的結局還是不了了之,我們去報案,最多是給警察添一筆事故紀錄而已。」

丁朝陽所說,並非危言聳聽,我曾親眼目睹被扭送到派出所的小偷不久後又在街上眨著賊眼伺機做案。若我去報案說,近來總有貌似鬼魂的女子在午夜,來按完門鈴啥也不做就閃人,警察一定當我是靈異電影看多了,把我當精神分裂症患者對待也是說不準的事。

丁朝陽走後,我坐在鏡子前,才發現,下巴愈發尖了些,遂在心裡嘆了口氣,心有惶恐,夜裡,便睡不踏實,皮膚馬上就給顏色看,它們蒼白而乾燥。

化好妝,有些恍惚地出了門,路過保安室時,就聽有人喊:「丁太太。」

我下意識地停了一下,就見那個多嘴保安端著一臉殷勤的笑迎上來:「丁太太,昨晚……」

我的心一緊,莫非,昨晚他看見過什麼?

就用期許的目光看了他,說:「是的,昨晚怎麼了?」

他有點局促:「住您家樓下的業主反應,昨晚午夜,您家好像有什麼事發生?」

我那顆擎了希望的心,就塌了下去,我所關心的,是他所不知的,他想了解的,是我苦惱的。我想知道的一切,尚在猜測中,不想搞得滿城風雨,更不想讓人知道我和丁朝陽已被午夜的門鈴聲搞得幾近崩潰,就輕描淡寫說:「昨晚,我們睡得很好。」

「哦。」他失望地吶吶著,自言自語道:「這就奇怪了。」

我的好奇,又被他釣了起來,便往前追了一步說:「是不是公寓里有什麼奇怪的事發生?」

說真的,我希望保安對我說,昨夜,很多業主家的門鈴都被按過了,很多業主都看到了一個面色煞白的長髮白衣女子,因為苦難是需要夥伴的,如果大家都在遭受這這樣的惶恐,我倒不怕了,因為,我不想和丁朝陽孤單作戰,我們想要很多很多的夥伴共同面對這惶恐。

「您樓下的業主說,午夜時,聽到了一聲巨響,好像是什麼砸在了樓板上,我已問過您鄰居,他們都睡得很沉,而且您也睡得很好,我就奇怪了,這聲巨響是從哪裡來的?」他彷彿洞穿了我的心思,竭力將懦弱的目光伸直了,盯向我,彷彿要盯得我防線崩潰,又彷彿在說:你就承認吧,昨晚的那聲巨響是你們搞出來的。

我抿著嘴巴,面色平靜:「是很奇怪。」

他收起眼裡的機警,笑了笑:「是哦,真奇怪,現在的人越來越不講究社會公德了,住公寓樓么,鄰里之間就要相互體恤,昨晚的那一聲巨響,您樓下的業主差點被驚得心臟病複發,幸虧及時找到了常備葯。」

我有點不好意思,想這保安多嘴,不過是善意的提醒,午夜裡,冷丁一聲巨響,不是所有人的心臟都能承受得住的,就向他笑著說我上班要遲到了。他擺了擺手,我又問了一句:「請問,你對公寓里的每一家每一戶都很了解,是么?」

他說當然,用一臉的志在必得表情向我表示他是個克盡職守的好保安。

昨晚的那聲巨響,或許是個精神失常的人弄的。我用這種方式,不動聲色地向他打聽公寓里有沒有住著精神失常的人。

他做冥想狀,然後,向我攤了攤手:「不可能,我在這裡做了8年了,從不知哪位業主家有精神失常的人。」

我垂頭喪氣地出了公寓,外面的陽光,有些虛弱無力,像我的心思。

午夜門鈴響得沒任何規律可循,常常是我們做了種種籌備,打算捉她現形,它卻寂寞地啞掉了。待我們的警戒剛要鬆懈下來,它卻,像不期而至的爆炸,在午夜裡炸響了。

我們精疲力竭。

我和丁朝陽商量是否把公寓賣掉,搬家,丁朝陽愣了一下,飛快說:「不賣。」

我一聲不響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幽幽問:「為什麼不賣?」

他有些氣短地看著我,好像一時無法解釋清不賣房搬家的理由。我忽然感傷,想起了一個小說細節,有個痴情的女孩子,被男友拋棄後,在她完全有能力買套好房子時卻一直住在原來的破房子里,每逢有人問為什麼,她會幽幽說,怕折回頭來找她的男友找不到她。所以,她要一直等在原地。

或許,丁朝陽亦是如此,雖然是嘴上不說,心裡,卻一直在等失蹤的前妻迷途知返,溫情如他,不想讓風塵僕僕歸來的前妻吃冰冷的閉門羹。

我翻身,給他一個沉默感傷的背。

黑暗中,他嘆了幾口氣,幾次,欲言又止,末了,他的手,試探著撫在我腰上,並在我耳邊輕輕地吹氣,我一動不動拒絕他的溫情,他不屈不撓,輕吻著我的後背,喚我。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就會滿臉桃花地投降,由僵硬化做一塊柔軟的牛皮糖,甩都甩不掉得粘到他身上……

他沉沉地睡去了,我想,他一定認為他已用身體的激情,成功地讓我放棄了關於為什麼不賣房子的追問。

而那個追問,還完好地停滯在我心裡。他總以為我是個柔軟而心思簡單的女子,是的,很多人都這樣以為,但是,他們都忘記了我是個靠碼懸疑小說謀生的女子,沒有慎密冷靜的心思,哪能編得出險象叢生、環環相扣的小說?

我拖著長長的睡衣,離開了卧室。

在那扇一直鎖著的門前,我站了一會,門把手冷得很荒涼,我猶疑著,伏上去聽了一會,只聽到了沉默的寂靜。

一年了,我對它的好奇,有增無減,我所謂平靜,所謂若無其事,不過是理智成功地鎮壓了蠢蠢欲動的好奇而已。因為,有人說,真相是會殺人的。

即使這份真相不足以殺人,想必也是傷心,對丁朝陽對我,皆是如此。在這世上,不會有美好被刻意掩藏。

這扇緊閉而沉默的門,令我,在午夜裡,心意沉沉。

突然,肩上一沉,我驚了一下,低低的一聲尖叫剛出口,就被人捂住了。然後,客廳的燈就亮了,是丁朝陽。

他看我,有些內疚地說:「你一直很好奇,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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