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色一來,那些白日里沉寂的精靈們就醒來了,把汽車的尾音無限擴大延長,偶爾的,有被驚醒的鳥,尖叫著,劃破了夜空,將正踉蹌前行的蟑螂嚇得跌一跟頭。

丁朝陽家的樓太高了,21樓,我說:總感覺是睡在雲上。

他笑我想像力豐富,笑我滿腦袋都是奇奇怪怪的想法,他是個冷靜而現實的男人,認為我對小說與影碟過度迷戀。可是,他總是把我一個人扔給寂寞的白天,因為我是個靠碼字吃飯的小女人,24歲,靠出賣無窮無盡的想像力吃飯。

在這個夜裡,我們的身體,剛剛經歷了一場幸福的洗滌,他暖熱的手,搭在我的腰上,朦朧的橘色地燈將天花板照射成了一片溫馨,我的頭抵在他的胸上,即將沉沉入睡,恍惚里,似乎有門鈴響,他的手指,在我腰上,勾動了一下。

我抬起頭,悉心聆聽,果然,門鈴將寂靜的夜叩出了清脆的響聲,我拿眼看他,他面色微慍:「會是誰呢?這麼晚了。」

是啊,會是誰在這溫暖的午夜討人厭煩?

丁朝陽道:「不管。」說著,將我摟得更緊了些。

只是,不依不饒的門鈴響得我心神撩亂,遂捅捅他的腰:「去看看吧,莫不是誰有急事找你?」

他邊披睡衣邊忿忿道:「通訊這麼發達,再急的事一個電話也就成了,犯得上搞午夜驚鈴么?」

平靜的幸福被打斷總是令人憤怒的,憤怒時的丁朝陽顯得分外生動,我起身穿衣,打算去廚房倒水喝。

我跟在丁朝陽身後,打算去廚房倒杯水喝。

突然,一聲尖叫衝出了丁朝陽的喉嚨,我扔下水杯,跑出來,看見了面色慘白的丁朝陽,驚慌失措地瞪著大大的眼睛,細密的汗珠,快速滲出了他的額頭。

相識一年來,我從未見他這樣失態過,我搖搖他的胳膊,問:「怎麼了?」

他直直地指了門上的貓眼,說不出話,我正要爬上去看,卻被丁朝陽猛地拉住了,好像,門外是洪水猛獸。

像我酷愛幻想一樣,我的好奇心亦是很重,被他拽回的空隙里,我還是瞥見了門外的一絲光景,昏黃的樓梯燈下,有一塊雪白的裙袂,輕盈地飄走了,似乎還有細瓷片相互摩擦般的輕笑,一路碎碎掛在裙袂上,淅瀝著,遠去了……

猛然地,我便想起了無數鬼怪小說以及電影的片斷,手足便嗖地冷了下來,拽了丁朝陽的手,急急問:「你看到了什麼?」

他使勁地晃晃頭,彷彿要確定剛才的一切不過是個夢境,可是,一抬眼,他就看到了我眼裡的驚慌,這是真的。

我們坐在客廳沙發上,獃獃對望,說不出一句話。

過了一會,他漸漸平緩下來,我低聲問:「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丁朝陽沒答我,只是,突兀說:「打開燈。」

我說開著燈呢。

他急急說:「把所有的燈都打開!」

我起身,把所有房間的所有燈都打開,五顏六色的燈光把房間點綴得很是瑰麗,丁朝陽張望了一會,突然又說:「閉了燈。」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起身,飛快關閉了所有的燈,在黑暗裡,我聽他喃喃說:「燈光的顏色太詭異了。」

然後,他把所有房間的門都鎖上了,最後,將我與他,反鎖在卧室里。

我們默默地坐在黑暗中,我有些不安有些疑惑,但,見他驚魂未定,就把所有的好奇,忍了下去。

一年前,我在從上海回青島的飛機上遇到了丁朝陽,我們比肩而坐,旅途容易讓人心生寂寞,所謂旅途易生艷遇大抵也是因著這種心因,人是群體動物,像畏懼寒冷一樣畏懼孤單,所以,在旅途中相遇的孤單男女,總是輕易就有故事發生,進程要快而黏稠。

當然,亦有諸多男女,會籍著這分貌似茁壯的理由,讓艷遇來得更快更直接些。

明了這些,在旅程中,我便矜持而沉默,盡量不給男人們輕薄的機會。

但是,儘管我一貫在飛機或火車上閉目佯睡以圖清靜,依然會有男人覓了種種借口搭訕。我的座,靠舷窗,丁朝陽的座,靠走廊。

我佯睡了一會,張開眼,見鄰座的丁朝陽似乎已沉沉入睡,那時,我還不知他叫丁朝陽。

我兀自笑一下自己自做多情,開始看一本航空雜誌,他並沒像某些浮浪的男人一樣,假裝關心雜誌內容,湊過腦袋與我一併閱讀並找機會搭訕。

直到空中小姐來送飲料,放雜誌時,我竟將整整一杯可樂灑在了他質地優良的休閑褲上,我還記得自己當時的樣子,驚詫與羞憤並舉,在酒會或是飛機上,時有男人採取類似手段親近陌生女子芳澤,並試圖開始一段故事。

我愣愣地擎著空掉的杯子,望著被水澆醒卻依舊有些茫然的丁朝陽,連連說對不起對不起,又不知該怎樣收拾,那杯水灑落的位置,太敏感了。

他終於明白了怎麼回事,看著我,微微地笑了一下,說沒什麼,便起身去了衛生間,等他回來,我們就認識了。

直到現在,丁朝陽依然堅持,那杯水是我的蓄意謀劃,招惹得我又氣又急與他辯解,他才壞壞地笑著說,就愛看我死乞白咧地和他辯解的樣子,像一隻兇猛的小獸,張著尖利卻不傷人的牙。

回青島後,第一次約會是我主動,因為他執意不肯收我賠褲子的錢,我便請他吃飯,我不喜歡欠著別人,這會讓我不安,很久以後,丁朝陽說,這是他最初喜歡我的原因之一:做人挺拔清潔。

漸漸的,約會越來越稠密,他總是全國各地地跑,我戲稱他是空中飛人,然後,我問他從事什麼職業要這樣頻繁去外地。

他突然就沉默了,臉色漸漸黯然,抽了一支煙,才緩緩說:「我去外地,和工作沒關係。」

我笑了一下,和他碰碰杯:「好了,就當我沒問。」

我是個好奇的人,但,我從不主動碰觸別人的隱私,有失修養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隱私是每個人胸口最隱秘的疼。

我自詡是個善良的女子。

他卻淡淡地笑了一下,主動說:「我頻繁去外地,其實是去尋找我的妻子,5年前,她就失蹤了,為了找她,我幾乎扔掉了公司、散盡家財,我每到一個城市都會在當地媒體發尋人啟示,然後,我在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走啊走啊,從不乘車,我希望某一天,我們會在異地的街上驀然相遇,5年了……」

我的心裡,突然有種說不上的滋味,失落,還有敬佩,在這個崇尚快餐式愛情的時代,這樣執著專情的男人少得都像國寶一樣珍貴了。

失落是因為,我的心裡,已悄悄生了愛慕,而他,卻心有所屬。

我努力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和他說笑吃飯,他怔怔地看了我一會,說:「其實,很多人都說她與情人私奔了,也曾有很多朋友勸我去法院宣布她已死亡,這樣我和她的婚姻也就解體了,可是,我不想那麼做,我總覺得,我要法院宣布她死亡,就像是我親手殺死了她一樣,我想她活著,哪怕只是活在我的願望里我的想像里。」

那個晚上,我們站在凄清的月光下告別,憂傷瀰漫在他眼裡浸泡在我心裡。

很久很久,我們沒再聯繫。

大約三個月後,他給我打電話,說他去法院了。然後又說:「你能不能出來陪我坐一會?」

那時,我正在周庄的迷樓上,俯瞰貫穿了周庄的那條碧綠色的小河,竟因為聽到他的聲音而過分激動,失手將墨鏡掉進了河裡。

我甚至沒有片刻猶豫,就說了好吧。

收線後,我飛一樣奔回旅館,收拾行李,攔了一輛出租直奔上海虹橋機場,晚上六點三十,我拖著一隻巨大的行李箱,風塵僕僕地出現在正在掛外套的丁朝陽面前。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身後的行李箱:「你要去外地?」

「不,我剛回來。」說著,我坐下,託了下巴望著他:「謝謝你為我接風。」

他顯然猜到了什麼,有些感動,轉過來,在我身邊,默默站了一會,就彎下腰,抱我,我沒有掙扎,只是,將頭埋在他的肩上,我流了淚,是看了曙光的幸福淚光。

我什麼都沒問,他亦沒多說什麼,每一次舉杯,他的眼裡,都有蒼涼而會意的笑,而我的會意一笑,是盛滿了幸福的。

飯後,他把我的行李箱塞進後備箱,什麼都沒問,就將我抱上車去,我喜歡他身上淡淡的男用香水味,車停在一幢公寓樓前,他指了天空說:「21層。」

我故做驚嚇狀:「我有恐高症。」

他拍拍胸口:「有我呢。」

我喜歡這種感覺,當女人內心羸弱,男人胸有成竹地拍拍胸口說有我呢,都會讓女人生滋出託付一生的幸福依賴感,其實,無論多麼堅強的女子,骨子裡都是柔弱的,希望被男人主宰著,在男人帶動下尋來的幸福,甜蜜感是會翻倍的。

那晚,丁朝陽讓我踩著他的腳,一間一間地看他的房子,一間闊大的書房,滿牆是書,以及一台電腦。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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