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重巒疊嶂的山像一架機器,尖硬繁雜的石塊像無數的齒輪,蜿蜒崎嶇的路像丈量不盡的鏈條,而活動在它們之上的一行人,就像是製造或輸送出去的產品,而且大都非常貴重。這些寶貴財富的出行,就是為了換取或救治一個也同樣寶貴的四歲半的生命。

這個世道總是有太多的意外。

共產黨不答應拿人換藥。也就是說對一個窮途末路、困獸猶鬥的匪首,他已經沒有談條件的資格。馬一文要麼主動放人,歡迎;要麼無條件投降,優待——共產黨如是說。

但是共產黨答應救人,而且救人不講條件。

孫達華如實向馬一文匯報。他指著跟他上山的兩名新人,說:「這是共軍派來救小文的兩名醫生。」

馬一文看著兩名醫生,衝動地上去握他們,但沒握上。他的手太急了,最主要的是兩名醫生不願碰他。

但是他們卻願意碰他的兒子。這兩名共產黨的醫生現在正在用手用心地和他的兒子接觸——量他兒子的血壓,把他兒子的心脈。然後把那救命的藥劑,注入他兒子的身體里。

三個時辰之後,他的兒子蘇醒了,還叫了他的妻子一聲「媽媽」。他的兒子得救了!

熟悉、注意馬一文的人又一次看到了他眼裡的淚花,對旁人而言,能看見一個殺人如麻的人含淚是不容易的,就像鐵樹開花那麼難得一見。

當然感動流淚的不僅馬一文一人,還有宋逸琴。她是跪著哭的,把兩名受感恩的醫生弄得無地自容,借口透透氣出了山洞。

馬一文令人做了一桌好飯菜,請兩名醫生進食。

兩名醫生拒絕了,他們不需要報答。

馬一文便差他的副師長孫達華將他們送下山。

警覺的人注意到,被送走的共產黨人這次沒蒙住眼睛。

還有,那個還關押不少共產黨人的山洞,崗哨也撤了。

一夜無事。

這一夜,馬一文是怎麼過的,誰也不知道,因為誰也不知道他躲去了哪裡。弟弟馬一文想找哥哥說說話,聊一聊,但是沒找到。或許他也沒有用心去找,因為在侄子淋雨導致肺炎這件事情上,他總感到有些心虛。真的找不到地方躲雨嗎?他怕哥哥這麼問他,雖然侄子的病已經沒有危險了。

在洞外徘徊到半夜的馬一武走進洞里,躡手躡腳的,不想驚動宋逸琴和侄兒。他摸到自己的床,這張床曾睡著他的父母,但他們先後都死了。他們都是因為兒子死的,一個因為二兒子一封真假參半的書信突遭橫禍,一個因為大兒子得意輕浮的封官求榮尋死。哥哥害了父親,而我害了母親!馬一武這麼想。他趴在床上,嚶嚶哭了起來。

宋逸琴來到馬一武身旁,手裡拎著馬燈。軟弱的光亮照出她清白的臉和小叔子抽搐的雙肩。

「你誰也沒害。」宋逸琴說。

馬一武轉過身,坐起來,看著宋逸琴。

「難過的不是你。」宋逸琴說。

馬一武一愣。

「我死了就不難過了。」宋逸琴又說。

馬一武不說話,因為他怔住了。

「五年前我就死了。」

馬一武眨了眨眼,像是回過神來,但還來不及說話。

「你就當我五年前就死了,是嗎?」

馬一武:「沒有!」

「你為什麼不要我?」

「那天你為什麼不跟我走?我們本可以一起逃走的。」

「你來是為了救你的哥哥。」

「沒有,不是!」

「你能救你的哥哥。」

「是的,還有你,小文。」

「你救不了我,」宋逸琴說,她扭起馬燈的燈罩,吹了吹,火苗在飄搖,「我也不要你救。」

馬一武:「跟我講當年的事,好嗎?」

馬燈忽然滅了。

「逸琴,你聽我講,」馬一武在黑暗中說,「我不想聽當年的事到底是怎麼了。我現在只想讓你知道,逸琴,」他伸出手,想握住她再說,但是沒有碰到。

馬一武的手橫著伸動,像瞎子摸東西一樣,但是仍然沒有觸摸到他想抓住的人。

宋逸琴已經不在他身邊了。

馬一武想變成一隻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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