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馬小文的身後站著叔叔馬一武,他同樣濕淋淋的,綠色的畫夾在他腋窩掖著,畫盒在他手裡拎著,這兩樣東西像是寶貝,比他身邊的侄子更得到呵護。

他們是在野外寫生的時候遇到風雨的。

娘娘坳像一把躺椅,橫亘在大明山腹地。四歲的畫童馬小文站在巨石之上,正在描摹坳口上一棵比他大二百歲的榕樹。他的身邊還有他的叔叔,在擔當他的指導。他們的教學十分的認真,精神很專註,以至於風雨來臨的時候,猝不及防。

馬一武在雨點中跳下巨石,先從石頭上拿下畫夾,又拿下畫盒,再輕輕地托下侄兒。他把畫夾蓋在侄兒的頭上,當雨傘遮擋飄落的雨滴。但侄兒推掉了畫夾,因為畫夾里夾著他的作品。他不能讓他的作品受損,而寧可自己遭受雨淋。

在遇到風雨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尋找避雨的地方,這是每個人最基本的反應,而且在有大人和小孩的時候,大人責無旁貸。

馬一武看著周圍,沒有發現可以躲雨的地方。

如果真是這樣,馬一武只能和侄兒冒雨返回一山之隔的居住的洞穴了。

他們是回到了洞穴。

一身雨水的馬小文在喊叫父親之後,出來的卻是母親宋逸琴。她看到兒子渾身竟是濕淋淋的,不禁瞪著他身後的叔叔馬一武。你怎麼讓他濕成這個樣子?宋逸琴的眼光透露著這樣的怨艾。

「我……我們沒有地方躲雨。」馬一武吞吐地說,聽起來不夠誠實。

但宋逸琴沒有深究,轉而去打理兒子。兒子笑吟吟地對著母親,第一次被雨淋濕的體驗似乎使他感到很刺激和快樂。

宋逸琴二話不說,把兒子連拖帶抱到洞內,剝掉他身上的衣服,扯過一床被子將兒子包上。

馬一武沒有立即更換衣服,而是取了毛巾先擦拭濡濕的眼鏡。他的眼鏡已經換了一副新的,是在縣城的時候哥哥馬一文找了眼鏡店的人來給配上的。哥哥送了弟弟一副眼鏡,而弟弟則製作一個畫夾送給了侄兒。我送你眼鏡,你教我兒子畫畫。兄弟之間投桃報李,似乎各不相欠。

馬一武擦乾淨眼鏡後將之戴上,這才看清楚了坐在一邊一聲不吭的哥哥馬一文。

馬一文仰著臉,獃滯的眼睛之上是洞頂腦體倒掛的上千隻蝙蝠。它們自人類侵佔它們的巢穴以來有些散亂,但總體還能與人相安無事,這可能是因為這些入侵者還沒有飢餓到以它們為食的緣故。現在正在直勾勾盯著它們的這個人,眼睛裡充滿著悔恨和悲傷,因為他還沒有從失去父親以及城池的苦痛與落魄中擺脫出來。六天之前,為了滿足兒子住上房子的願望,他偷襲了縣城,讓家人過上了幾天溫暖舒服的日子,但卻因此令兒子失去了父親,孫子再也見不到了爺爺——

當他失魂落魄般逃回了洞穴,兒子第一句話就問:「爺爺呢?」

「爺爺還在山下。」

「為什麼爺爺可以在山下?我住在山上?」

「爺爺要在山下當縣長。」

「我要跟爺爺當縣長,我要下山,我不要住在山上!」兒子鬧道。他是在睡夢中被背回山上的,醒來的時候發現房子不見了,能讓踢球的操場也沒有了,只有陰森的石洞和嵯峨的群山重現在眼前。他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啦?

馬一文說:「你要畫畫,明白不?首先要畫山,還要畫樹,對不對?山下沒有山,也沒有那麼多樹,怎麼畫呀?所以,你要把山畫好羅,把樹畫好羅,才能下山,對不對?」

馬小文看著叔叔,似乎只有叔叔的解答才是正確的。

馬一武哽咽著點頭,他的眼睛溢著淚水。

「叔叔,你為什麼哭呀?」馬小文說。他看叔叔,見叔叔不答應,便去看別人。他發現媽媽在哭,爸爸也哭了。

馬小文見很多人都在哭,也哭了。

「我不下山了,我要好好畫畫。」馬小文邊揩眼睛邊說。他以為大人們哭是因為他的緣故,他以為大人們為了他畫畫才又回到山上來。

大人們果真不哭了,還真是為了乖巧的孩子。

幼小的馬小文在啟蒙的時候感覺到了世故,還感覺到有些光榮,甚至還有了人生的責任感和緊迫感。

他拉扯叔叔的手,要叔叔帶他出去學畫畫。叔叔牽著他的手,路不平的時候就抱著他,或者背著。

他們來到雄峰巨樹前,然後作畫。每天都是這樣。

叔侄倆的繪畫教學不過只有三天。他們遇到了風雨。

馬一武看著一聲不吭的哥哥,在想他是因為還在悲傷而不吭呢?還是因為惱怒而不吭?畢竟他們還都在為父親戴孝,畢竟讓侄兒淋成那個樣子總是不該的。

「我們沒有地方躲雨。」馬一武對哥哥說。這句話再說一遍的時候已經很沉著了。

馬一武站著不動,似乎在等著哥哥對這件事情有個態度。

幾件乾衣服扔給了馬一武,是哥哥扔過來的。衣服是哥哥的衣服,但不是軍裝,是便服。

馬一武看著衣服,看看哥哥,有些感動。他去暗處換衣服。

馬一武換好衣服出來,看見哥哥和宋逸琴已經在欣賞他們兒子的作品了。

今天的畫面是一棵樹,準確地說只有半棵,因為這棵樹只看見樹榦,而沒有樹枝和樹葉。做父母的當然知道是因為什麼。為了救護這幅未完成的畫,畫畫的人被淋成了落湯雞。或許因為沒有樹枝和樹葉,這棵樹看上去反而更有張力,這對會刺繡的宋逸琴來說不難懂得它的妙處。她越看越喜歡,親了親懷抱中的兒子。

「來,讓爸也親一口。」馬一文說。他伸過頭去,一嘴親在兒子臉上。鬍子把兒子扎得直叫。

馬一文就樂了。這幾天來,人們是第一次看見他笑。

馬一文的好心情很短暫,不過幾個小時,另一件揪心的事情將他再次推入難過甚至絕望的境地。

他的兒子病了。

馬小文是在半夜的時候被發現發燒的。宋逸琴像往常一樣,半夜要叫馬小文起來撒尿一次,不然他准尿床。她拍了拍兒子,但這一次兒子怎麼弄也弄不醒。她摸了摸兒子的額頭,感覺燙得厲害。她趕忙把丈夫叫醒。

馬一文也摸了兒子的額頭,認為沒什麼大不了,傷風感冒罷了,煮碗薑湯給他喝就是了,出出汗會好。

薑湯喝下去了,等到天亮也不見出汗。燒不僅不退,而且更加升高。

馬一文這才急了,得用別的什麼葯才行。可是,這次搜羅上山的物品什麼都有,卻偏偏沒有葯!雖然山上遍地都是草藥,可是誰認得哪種草是治哪種病呢?他的軍隊里沒有郎中。

「我們……被關的人里,有一個衛生員。」馬一武提醒哥哥。看上去他也和哥哥一樣焦急,卻又比哥哥多一門心思。

馬一文一聽,立即叫人去把衛生員帶來。

衛生員來了。他的手還被綁著。馬一文一看這還了得,打了押送的匪兵一人一耳光,親自為衛生員鬆綁。「我兒子病了,給治一治,呵。」馬一文很客氣對他說。

衛生員不吭聲,站著不動。

「治好了,我放你走。」馬一文又說。

衛生員還是不吭聲,也不動。

「治不好,我也放你走。你只管治,呵?」馬一文說,他拍了拍衛生員的肩,「當然你會治好我兒子的。他只是被雨淋了,受寒發燒。」

衛生員嘴唇動了一下,卻不出聲。馬一文以為他說了什麼,是自己沒聽見。

「你說什麼?」馬一文把頭一傾,讓耳朵離衛生員更近,「再說一遍。」

衛生員搖搖頭,表示沒說什麼。

「你肯定想說什麼,」馬一文說,「你說,想說什麼,只管說,大膽說。」

衛生員正眼看了看馬一文,像有了膽氣似的。他果然開口說話了:

「我不給土匪治病。」

「土匪?」馬一文一愣,「你搞錯了,不是我病,是我兒子病了。」

「我也不給土匪兒子治病。」衛生員說。

「我兒子是土匪嗎?」馬一文這次不是一愣,而是一愕,「說我是土匪,那沒關係,國民黨共產黨都是這麼叫對方的嘛,彼此彼此。可我兒子不是土匪,他才四歲半。」

衛生員閉著嘴,不再與馬一文說話。

馬一文沒了辦法,自由的誘惑都不能打動一個被俘的衛生員,難道能用刀逼他嗎?他是寧死不依呀!

馬一文把目光轉向弟弟馬一武,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不管怎麼說,弟弟都有必要說服這名衛生員治病救人,因為兒子馬小文病成這樣,跟馬一武有關係,他要負很大的責任。

馬一武站到衛生員的面前,看著這位不知名的戰友,說:「同志,……」

衛生員「呸」啐了馬一武一口。

馬一武:「同志……」

衛生員:「誰和你是同志?你這個叛徒!」

「我不是叛徒。」

「內奸!」

「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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