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東巴縣城的易手像是一幕戲劇,之所以像一幕戲劇是因為政權的變化快而且精彩。這一點東巴的市民看得很清楚,他們就像觀眾一樣目睹著東巴政權舞台上變幻莫測的表演。你看,國民黨殺回來了,共產黨縣長的屁股沒坐穩,連命也難保。現在坐在縣長位置上的人是國民黨的一名老黨員,瘦骨嶙峋,一看是個鴉片佬。但他現在非常精神,頻頻地發號施令,是權力使他如此興奮,原來讓他著迷的東西並非只有鴉片。知底的人知道他的權力是跟兒子要的,他要過過當縣長的癮。身為桂西反共救國軍司令的兒子馬一文滿足了父親的願望,他武裝壓陣,為六十歲才走仕途的父親保駕護航。

但威風的日子也只有三天,東巴縣城再度易手。靠偷襲成功的馬司令面對合圍反擊的解放軍,不得不作出撤回山裡的決定。他下令殺掉對共產黨赤膽忠心而無足輕重的幹部,比如局長以下的科員,並儘可能帶走所能收羅到的補給,比如棉糧、油料以及新招募的兵丁,這些物和人與因職務重要而沒有被殺的共產黨幹部一道,成為馬一文此次偷襲的重要收穫,運送進山。

在撤退的混亂中,馬一武不見了。他像成了精似的轉眼沒了影,平日里看管他的匪兵驚惶失措地跑到馬一文面前,手裡抖著馬一武的一件外套,像蛇蛻下的皮殼似的。

「他說他要拉屎,還把外衣脫下交給我。我想他是你的兄弟,就沒好意思跟進去。我在茅房外等著,該出來的時候他不出來,我才進去,一看,人沒了。茅房後面的柵欄被扒開了一個口。」匪兵低沉而有條理地講述著,似乎想推脫罪責。

馬一文只抽著煙,一聲不吭。那支煙被他猛吸著,火頭一截一截地冒進,很快逼近了他的手指。他把煙頭扔在地上,還踏上一隻腳,將煙頭蹂碎。

失職的匪兵抖如篩糠。在場的人也都覺得他必死無疑。

然而馬一文扭身就走了。

他推開卧房的門。三天以來他和妻子、兒子睡覺的地方,現在只有兒子在床上熟睡著。兒子的臉上還有著一個唇印,毫無疑問是母親留給他的祝福。

馬一文仰頭對著屋子的棚頂,眼睛卻閉著。他大口的呼氣,像不祥的預感得到證實似的。

一行匆匆的腳步進了卧房後嘎然停止。

馬一文掉頭,看見了神色堅毅的宋逸琴。他盯著她,等她解釋著什麼。

宋逸琴向他走過來,眼睛卻不看著他。她的心目中只有兒子。她繞開丈夫坐在床上,望著熟睡中的兒子,用手輕輕地擦拭留在他臉上的唇印。

在撤離縣城的隊伍里,宋逸琴堅持背著兒子,不讓人替換她。她頭也不回的走著,像想明白了什麼似的死心塌地。

一個人影溜進了隊伍,跟在被押送的人員後頭。有人認得他是馬司令的弟弟,報告了馬司令。

馬一文騎著馬過來,在弟弟身邊下馬。

兩兄弟互相看著,沒有說話。

馬一文繃緊的臉忽然笑了笑,把馬繩和馬鞭交給弟弟,然後摸了摸馬的屁股,說:「它可以和你一起跑,它沒人性。」

馬一武不吭聲,忽然羞惱地揚鞭一甩。

馬一文迅速將手拿開,馬屁股卻遭了殃,騰地翹起。然後馬撒開腿亂跑。

馬一文看著跑動的馬哈哈大笑。這時候接到報告,老爺子又跑回去了,死活不肯進山!

馬老爺子賴在衙門裡,像屁股鉚了釘似的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這是縣長的寶座,身為一縣之長怎麼能輕易離開自己的崗位呢?這縣長才坐了幾天呀?就是死我也要死在這位子上!他對別人和兒子都這麼說。

馬一文看著固執的父親,在想用什麼辦法才能把他弄走?當然強迫是一種辦法,但這是不得已的辦法,馬一文還不想如此下作地對待父親。

「爸,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馬一文哄勸道,「我們還會殺回來的,到時候別說是縣長,就是專員我也讓你有得當。」

父親沒有心動。

「你不走,那我也只好不走。」馬一文說。他扯過一把椅子坐下,翹起腿,做出一副要陪父親同生死的架勢。

縣城內外槍聲如織,而兩父子從容鎮定,像較量中的兩名棋手似的。馬一文不時看一眼父親,指望他體諒兒子的孝心,讓出一步。但父親的臉色莊重嚴明,像棋聖一樣,看不到一點錯亂。

槍聲愈來愈近,子彈颼颼地飛過屋頂,把瓦片打穿。馬一文坐不住了,跑到門外看了看,只見門外的馬和一個衛兵已被打死。他趕忙回到父親前,轉身蹲下,兩手向後,「來,我背你!」他說。

父親沒有響應。

「爸,我背你還不成嗎?」馬一文又說。他感覺身後還是毫無動靜,轉身定睛一看,愕住了。

父親口鼻出血,已氣絕身亡。他是咬舌抑或是吞毒自盡的。

馬一文雙膝跪地,大喊:「爸——」

「爸——」

馬小文大喊他的父親,兩手捲成喇叭的形狀,開口向著洞內。他巴望在洞內深居簡出的父親聽到他的叫聲後,能快速地到洞口來,看他渾身濕淋淋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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