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馬小文的心目中,恐怕沒有比叔叔更了不起的人了。他比爸爸更了不起,真的。爸爸除了打槍打得准以外,其他都不如叔叔。叔叔會演手影、講故事、唱歌,還會畫畫。會畫畫是馬小文最崇拜叔叔的地方,也是他和叔叔有共同天賦之處。他沒有畫畫的經驗,當然也談不上畫技,但是他表現出來的繪畫天賦,已經讓叔叔驚訝。

馬小文正在用篝火的灰燼,畫山和山上的夕陽。因為沒有顏料,他所畫的太陽是黑的。又因為沒有紙張,他的傑作只能留在扁平的石頭上。惟一的一張紙,剛才已經被叔叔拿來畫日薄西山的速寫了,而叔叔的自來水筆是不可能讓他去碰石頭的,所以他只有使用灰燼,在石頭上作畫,準確地說對叔叔的速寫進行臨摹,在叔叔撒手讓他自己玩的時候。

在路邊呆坐半天的馬一武回顧侄兒的時候,馬小文的作品就要完成了。他滿手漆黑,像戴了一副黑手套似的。他的臉上還髒兮兮的,看上去像個小小丑。感覺瀆職的馬一武緊張快速走過去,箍著侄兒準備責罵的時候,他看到了石頭上的畫。

一身骯髒的馬小文惶恐地看著叔叔,等著挨打。

「叔叔不打你,」馬一武說,「叫你爸爸來。」

馬小文搖搖頭。

「別怕,叫你爸爸來。他也不會打你,有叔叔在。」

馬小文轉頭向著山洞,兩手做成喇叭狀,喊:「爸!爸——」

馬一文聞聲出了山洞,宋逸琴也跟著出來。他們快步來到兒子面前,嚴厲的態勢迫使馬小文躲進叔叔的懷裡。

馬一武示意哥哥看石頭上的畫。

馬一文看著用灰燼畫的畫,再看兒子黑溜溜的手,他的面目由驚訝變成平和,又由平和而興奮。他張開手,讓兒子到他身邊來。兒子猶猶豫豫過來,被父親一把攬過,高高地舉上頭頂,像陀螺一樣旋轉。

轉夠了的父子停下來。馬一文定了定有些暈旋的眼睛,準備把天才的兒子,交給孕育天才的女人。

宋逸琴卻是一臉的哀傷,眼睛裡蓄滿淚水。她接過兒子,看著他手上的木灰,眼淚再也忍不住流下來。她揉搓兒子的手,讓木灰到自己的手上來。她的手在漸漸地變黑。現在,黑污的手不是一雙,而是兩雙了,因為兒子的手怎麼揩也揩不幹凈。

宋逸琴將兒子黑灰的手舉到丈夫的眼皮底下,「看,看吧,」她說,「你兒子就用這種東西畫畫!」

馬一文左右移動,看著他的俘虜。他正在心裡盤算,要放了多少人,才好交換到他所需的畫筆、顏料和紙張。兩個?太少。三個?還少。四個?不吉利。乾脆,那就六個吧,六六大順。他用手點了六個人,匪兵們便去把六個人解開,由孫達華統領帶出山洞。

山洞裡在押的人所剩無幾,不到一個班。團長孫發看著被帶出去的六個人,不明白馬一文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是什麼緣故致使他接連放人?

馬一文到糊塗疑惑的孫發前,說:「我乾脆告訴你吧,為了我兒子。他是個天才,知道不?我放了你的六個人,因為我兒子要畫畫。我用你的六個人,換我兒子畫畫用的紙、筆和顏料,合不合算?合算,是吧?」

孫發鼻孔里發出一個聲音:「哼。」

馬一文說:「你『哼』什麼『哼』?我這種人不該有天才的兒子是吧?好,就算我兒子不是天才,他也是我的兒子。我兒子是老大,為了兒子我不在乎放多少人。」他點了支煙抽,「哦,還有,上次帶出去的那個參謀,我沒殺他,我用他給我爸換了半斤煙土。」

「為了你家人,你就應該投降。」孫發說。

「好笑,」馬一文說,「我為什麼要投降?我並沒有打敗仗。現在打敗仗的是你,而且你還做了我的俘虜。」

「你是個小人,我只是上小人的當。」

「兵不厭詐,三十六計你學沒學過?有哪個獵人捕獲獵物之前會告訴獵物陷阱和機關設在什麼地方?你說。」

孫發無話,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一樣。他只能幹瞪眼,任由這個暫時無法消滅的匪首侮辱或戲弄他和他的士兵。

畫筆、顏料和紙張換回來了,擺在天才畫童馬小文的面前,它們像嶄新的武器,等著馬小文去掌握、使用和操練。

但馬小文卻不敢碰這些東西,不知為什麼他居然對這些東西感到畏懼,難道說使用鳥槍的人會對換炮不感興趣嗎?

「這是筆,這是紙,」馬一文對兒子指點說,「這些都是你的,拿來畫呀?」

馬小文一動不動,木木的像個傻兒。

「畫呀,兒子,」馬一文鼓勵說,「畫什麼都行,怎麼畫都行。」他指指身旁的彈藥箱,「就畫這隻箱子好不好?」見兒子沒反應,他拔出手槍,退掉子彈,「那就畫槍?」他把槍支在彈藥箱上,又把紙和顏料攤開,把筆塞進兒子手裡。

兒子遲遲沒有動筆。他望著叔叔,目光充滿敬畏和羞澀。原來他並不是對畫畫的東西沒有興趣,而只是不敢在丹青高手的叔叔面前獻醜。

馬一武摸了摸侄兒的頭,對大人們說:「我們出去吧。」

山洞裡除了懶得走動的爺爺,只剩下馬小文了。而爺爺是不看孫子作畫的,除了煙土,是沒有讓他著迷的事物了的。所以馬小文作起畫來,是毫無顧忌、獨立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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