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洞裡靜了下來,但馬一武的疼痛卻未停止。他離開父親的床,要到洞外去。山洞口守著四個匪兵,兩個抱著槍已經睡著了,剩下的兩個看見馬師長的弟弟,很客氣地對他點了點頭,還給他遞了支煙。

馬一武坐在洞口抽煙,在清冷的月光下,聽著山裡的獸叫和鳥鳴。這絕對是個禽獸的世界,生活在這裡的動物成千上萬,像種族雜居的部落的子民,在險象環生的境地中求存。現在是它們最清醒的時候,因為是在夜裡,它們的行動可以比白天更活躍和自由,它們的聲音可以不受限制和壓抑。尤其是那些弱小的動物,這是它們張揚個性的時刻,因為有了夜幕的掩護,它們的生命可以躲過強敵的追殺,獲得短暫的和平和安寧。它們在強敵看不見摸不著的巢穴、溝壑中覓食、求偶和尋歡,像人類社會渴望幸福追求歡樂的民族。它們也有各自的俱樂部和夜總會。

馬一武聆聽著山野禽獸的聲音,他把它理解是一種歡叫,因為這個時候沒有危險,至少是能危害它們的敵人在這個時候削弱了危害它們的能力。比如兇猛的老虎,它現在就對這些及時行樂的小動物無能為力。再比如他的哥哥馬一文,他和他的軍隊對周圍弱勢群體在黑暗中的歌唱和舞蹈也束手無策,儘管他們侵佔了它們的家園。

動物們歡叫著,把最高亢的聲音或最輕快的節奏從四周灌入馬一武的耳朵。它們本能的聲音已經把他腦子裡導致他痛苦的聲音給完全覆蓋。他不再想宋逸琴。

哥哥馬一文來到馬一武的身後。他把一件軍衣披到弟弟的背上。

馬一武一激棱,這件軍衣令他發抖。他站了起來,把軍衣掀開,還給哥哥。

馬一文扯掉衣服上的軍銜,又把衣服披到弟弟身上。

馬一武沒有再拒絕哥哥給他帶來的溫暖,他讓沒有了國民黨軍隊標識的衣服留在身上。馬一文趁機把衣服抻了抻,以使它和弟弟的身子貼得緊一些。

之後是很長時間的沉默。兩兄弟都等對方先開口,但誰也沒有得逞。

一隻水壺遞到馬一武面前,是哥哥遞給他的。馬一武接過水壺喝了一口,發現是酒。他把水壺還給哥哥。哥哥喝了一口後,又遞給弟弟。一壺酒像一根接力棒一樣在兄弟間傳來傳去,直至剩下最後一滴。

這個時候,兄弟倆才有了對話,也不知是誰先開的口,那已經不再重要。借著酒勁,兩兄弟你一句我一句,並且變得滔滔不絕。

「你救不了我。」哥哥說。

「我能救你。」

「你又不是老蔣,也不是小諸葛。」

「蔣家王朝已經覆滅了,知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韓戰已經打響,第三次世界大戰就要爆發了?」

「美帝國主義是紙老虎。」

「哈,哈哈!」

「你笑什麼?」

「書獃子。」

「你聰明,就趕快投降。」

「我不投降。」

「為什麼?」

「因為我聰明。」

「哥,我求你,為了阿爸、小文。」

「你不說為了……宋逸琴?」

「為了嫂子。」

「嫂子。好,嫂子可以跟你走,阿爸也可以跟你走,只要他們願意。」

「不,我要全家一起,你,還有小文。」

「小文是我兒子。」

「你自私。」

「我現在就大方一回,讓宋逸琴跟你走。我把她還給你。」

「……」

馬一武掀掉衣服,突然朝哥哥一拳打去。拳頭打在哥哥臉上的同時,也被哥哥抓住。馬一武奮力掙扭,哥哥突然鬆手,馬一武倏地倒退,像一輛失控的車仰翻在地。

馬一武站起來,看見哥哥手裡有支手槍,在月光下晃動。這時突然從暗處閃出一個人影,急切地按住哥哥的手,要把槍奪下。她婀娜的身子撲在哥哥的身上,像一條主動攻擊的蟒蛇。

馬一文掰開宋逸琴,掉轉槍口的朝向,槍柄朝外。他把槍遞給馬一武。

馬一武拿著槍,惶惑地看著哥哥。

「打死我。」馬一文說。見馬一武反應不大,他又強調說:「我現在是共產黨的死對頭,也是你的敵人。別把我當兄弟,開槍吧。」

馬一武把槍端平,對準馬一文。馬一文笑道:「這就對了,再把扳機一扣,你就是大義滅親的英雄了。」

馬一武觸摸扳機的食指紋絲不動。

馬一文看著宋逸琴,說:「他或許會聽你的,鼓勵他。」

宋逸琴咬著牙,不讓心給蹦出來。

馬一文走上前,近到槍口抵住自己的胸膛。他把胸膛的槍連弟弟的手提了上來。弟弟手一松,手槍像一掛肉垂下,被哥哥握住,拎在手裡。

「你又失去了一次成功的機會,」馬一文說,「該下手的時候你不下手,」他看看宋逸琴,再看馬一武,「這就是她最終不能成為你的女人,而只能成為你嫂子的原因。可我和你正好相反。」

馬一武哼了一下,像是表示破解真相或看透哥哥的伎倆。

馬一文揮手一槍,只見洞口其中一支火把應聲熄滅。

馬一文看著吃驚的弟弟,朝剛射出子彈的槍口吹了一口氣,說:「別不信你哥哥,我有比你更真實的時候。」

山沖忽然靜寂下來,因為突發的槍聲已經擴散開去,讓每一隻歡叫的動物感到了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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