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馬一文看著弟弟馬一武的親筆信,邊看邊笑,最後笑出聲來。他的笑聲迴腸盪氣,連洞外的人都聽得見。

馬一文的老父、老母愣愣地看著大笑不止的馬一文,正在和四歲的兒子玩耍的宋逸琴,也和兒子一起,住手看著馬一文。他們想弄明白,連月來愁眉不展的一家之主,怎麼突然間有了笑聲?

馬一文說:「一武的信,我給你們念念呵。」

馬一文清了清嗓子,側重地念道:「親愛的大哥,……他是寫親愛的,又刪掉了。大哥,全國已經解放了,蔣介石跑去了台灣,繼續與人民為敵是沒有出路的,只有放下武器,棄暗投明,才是生路。……投降吧,大哥。爸爸媽媽現在在家,被照顧得很好,等我有空一定回去看望他們,相信他們也一定和我一樣,希望你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我現在就在山下……」

「一武!」正在聽信的老母親突然一叫,往洞外跑。她踢著一塊石頭,追她的人來不及伸手,她倒在了洞里。

安葬好母親的馬一文走回山洞,看見坐在巨石上摟著兒子朝山外凝望的宋逸琴。他爬到巨石上,也像妻兒一樣凝望。

馬一文:「一武在信里沒有提到你。」

宋逸琴不作聲。

「他不關心他大嫂,」馬一文說,「他也不關心他侄兒,因為他不知道,他有個侄兒,都四歲了。」

在山腳踱步了兩天的孫發終於等到一封從山上下來的信。信的內容很短,像電報似的——

我投降。馬一文。

但是送信人的話卻有一籮筐,他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容不得對方插話。

送信人是馬一文的二把手,也姓孫,叫孫達華。國民黨軍183師副師長,這從他出示的胸牌與解放軍掌握的資料對照,得到證實。孫達華既是信使,也是談判的代表。

孫達華反覆強調說,183師余部分兩次投降,待第一批投降人員確定受到優待後,留後人員全部投降。

「第一批投降人員,我作領隊。」孫達華說。言外之意,馬一文不在第一批投降的人員里。

即或如此,孫發覺得已是有所進展,畢竟國民黨對共產黨隔閡太深,畢竟馬一文是一個匪首,他對共產黨的誠信心存疑慮,是不難理解的。

孫發一面把馬一文匪將分兩次投降的情況迅速上報,一面妥善安頓馬一文的來使孫達華。他請孫達華共進晚餐。兩個目前雖然還在不同陣營的人,因為同一個姓氏,交談得較為平易。

「孫團長今年貴庚?」四十大幾的孫達華說。

「二十七。」

孫達華嘖嘖驚嘆,「想不到孫團長這麼小就當了團長。我二十七歲的時候,才是個排長哩。看來當共產黨就是比當國民黨有出息。」他說,手上的筷子夾著一塊大肉,忘了往嘴裡放。

孫發連忙糾正:「哎,我們共產黨人革命不是為了升官發財。」

「對。」孫達華說。

孫發說:「你吃肉。」

「哦對,」孫達華把肉放進嘴裡,過了兩下牙齒,吞了下去。

「好久沒吃上肉了吧?」

「對,」孫達華說,「孫團長是哪人?」

「東北,黑龍江。」

孫達華眼睛一翻,「那我們可是老鄉。」

孫發看了看孫達華,「聽你的口音怎麼不像?」

孫達華說:「祖籍東北。在南方長大。」

「哦,」孫發點點頭,「跟馬一文幹了多久啦?」

孫達華想了想,說:「不長,四九年整編的時候,才在一起。」

「你對馬一文多少也是了解的。」

「那是,」孫達華說,「師座……不不,馬一文是個謹慎的人。從投降這件事情上,就能看出來。」

孫發盯著孫達華:「你肯定他是真投降嗎?」

孫達華把飯碗一放,「肯定,」他說,「他原來是有些想不開,以為不打也是死,打嘛興許……後來看了你們送上來一封信……」

孫發這才覺得餐桌上應該還有一個人。

馬一武被叫到團長面前,立正敬禮。他雖然從軍部下來,但是論職別,他比團長小。即或不比團長小,馬一武心裡也會覺得卑微,因為他對領兵打仗的軍官總是十分敬畏。在軍部里,他每天不知要給多少人敬禮,那些進進出出軍部的人,有誰不是衝鋒陷陣過來的戰將或英雄?敬禮是馬一武的愛好。他每次站在講台上,上課下課,他都要敬禮,因為聽他講授的那些學員,都是一線的指揮官。他們有的進來的時候可能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但是從軍報上卻經常看到他們的戰績。在這樣的人面前,馬一武豈敢以老師自居?儘管他們也都叫他老師。越叫他老師他越是恭敬。就是對待飯堂里的炊事員,馬一武也是彬彬有禮,說不定給他分菜的那一位就是用扁擔掄倒過三個日本兵的老英雄呢。

團長孫發回敬一個禮後,請馬一武坐。馬一武不坐,他說他已經吃了。孫發說坐,吃不吃由你。馬一武坐。飯桌上有一雙沒有人動的筷子,馬一武也沒去動它。

馬一武從立正到坐下,孫達華一直在怔怔地看著他,像傻了一樣。

孫發看孫達華的眼色不對勁,說:「認識?」

孫達華想搖頭又不搖頭。

孫發說:「馬一武,馬一文的……」

「啪!」孫達華未等孫發說完,煽了自己一巴掌,眼眸活泛起來,像開了竅似的。「我就納悶,怎麼那麼像呢?」他說,又看著馬一武,「像,太像了!」

孫發看著馬一武:「是雙胞胎嗎?」

馬一武說:「我比我哥,小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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