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田正中被捕的那天夜晚,消息像四季交叉彙集的風,快捷敏銳地拍打或推開一扇扇人的心扉,使世人或感到溫暖、炎熱,或感到清涼和寒冷。第二天,這股風從事發地點的附近迅速向外擴散、蔓延,讓各地和各種不同類型的人,感受著不同季節的氣候和溫度。消息是世界上傳播最快的事物,尤其是與人類相關的消息。但是消息也是最容易產生偏頗的事物,尤其是通過民間渠道傳播的消息,就像土炮發射的炮彈,當射程越遠的時候,偏差也就越大。現在,關於田正中被捕的種種傳聞,沒有一種有我敘述的準確,因為田正中被捕的時候,我就在現場。

那是九月十六日晚上,田正中和他點名找來的幾個人正在雲塔度假村打牌,準確地說是賭博。而我像往常一樣,坐在田正中的身後,幫他管錢——自從田正中第一次帶我來雲塔度假村3號別墅看他們賭博,以後的每個星期至多半個月都要來這裡一次,並且基本上都帶著我。因為常來常往,我才發覺3號別墅名義上是賓客住所,而其實是田正中的私人官邸,因為除了田正中從來沒有什麼賓客被安排進來。只有田正中來,別墅的門才能打開。他每次聚賭的場所,基本上都固定在這裡,唯一變換的只是賭博的對象而已。比如上個星期他點名要建委主任、柳鎮鎮長和企業局長來參賭,那麼這個星期就可能會是礦業局長、工商局長或某鄉鄉長。總之不斷地更換參賭的官員,就像荒淫的皇帝頻頻地更換交媾的嬪妃一樣。他點到誰是誰,而誰被叫來和田正中一起賭博,都不會不識抬舉,因為只有在縣委書記面前表現自己賭運不佳,官運才能享通,就像後宮的嬪妃誰被赤裸著送上龍床,不能叫做被糟蹋,而要稱之為臨幸一樣。

這天晚上,能有幸與縣委書記田正中聚賭的三個人是:工商局長石超、交通局副局長周大勇(原田正中的司機)和包工頭莫文東。邀請他們的口貼是我傳的,而且是上午我用電話通知他們。田正中每次授意我發通告的時間都很早,是為了讓被點到的人有充足的時間準備充足的錢。他只是在金錢上考慮如何有備無患,卻萬萬想不到在給他的臣下足夠的時間準備錢的同時,也給了和他敵對的郭明足夠的時間從玉樹地區趕到柳縣——逮捕田正中的時機有了。當我在電話里這樣告訴郭明時,一直等著我這句話的郭明像箭一樣的聲音立即刺進我的耳朵:山永,你千萬要把田正中穩住,今晚要是不能把田正中人贓俱獲,我饒不了你!郭明帶著隊伍闖進雲塔度假村3號別墅的時候,田正中賭興正酣。郭明湧上心頭的第一感覺一定是慶幸沒有撲空,因為他看見田正中像是一隻石洞中的禽獸席次安坐,這正是他要捕獲的獵物。第二感覺恐怕是佩服坐在田正中身後邊的那個人,因為他看到此人正在機智沉著或津津有味地把大疊的錢往桌子上押,當然他肯定意識到這是替田正中下的賭注。但願這個人在他心目中被認為很了不起,因為這個人就是我。

我肯定田正中看見郭明在後,郭明看見田正中在前,因為田正中看見郭明的時候,郭明已經把逮捕證亮出來,出示在田正中面前,並嚴肅說道:「田正中,你被逮捕了!」田正中依舊坐著,只是把面轉向了說要逮捕他的人。「是你說要逮捕我的嗎?」他說。

「請你站起來!」郭明說。

田正中站起來。「我站起來是因為我正想站起來,不是由於你的強迫。」他說。

「那沒關係,」郭明說,「就像不管你在還是不在逮捕證上簽字,你都要被捕。」

田正中藐視郭明和他只有四個人的隊伍說:「憑你一張紙條和幾個人,就想逮捕我?」郭明說:「我們另外還有四個人,他們與我們同時進入你的家中,估計正在打開你的保險柜。」

「強盜!」田正中說。

郭明毫不未弱:「我們應該這麼稱呼你才對。」

「你們來得好快呀,」田正中說,「是什麼風把你們吹來的?」

「東風,反腐敗的東風!」郭明說。

「東風?那你認為我是西風嗎?或者你臆想我腐敗嗎?」

「不是臆想,你就是腐敗。」

「證據,」田正中向郭明伸手。「證據呢?」

「你想我要是沒有證據,會來抓你嗎?」郭明說,「三年前我就想查辦你,但是沒有查成,是因為我搞不到證據。今天我來抓你,是因為我掌握了證據!」

「什麼證據?」

郭明說:「關於你違法犯罪事實的證據,我都掌握了。」

「誰給你證據?」

「你想知道嗎?」郭明說。

田正中說:「是的,我想知道誰有這麼大的能耐往我身上撒尿?!」

「不是撒尿,是用刀子捅你的要害,把你骯髒腐爛的臟腑一點一滴、一件一件地挖出來,讓老百姓唾棄,用法律來審判你。」

「誰?!」

郭明說:「看看你身後的人。」

「黃山永?!」田正中說。他驚愕地回望著我,像一隻將被推翻的猴王哀怨地顧視著蛻變背離的猴子,或者像一名將被廢黜的首領痛心地盯著自己陣營的叛徒或姦細。「是你嗎?」他將信將疑地質問。

我沒有吭聲,或者說無言以對。面對一個信任我甚至寵護我卻被我倒戈反對的人,我不知道如何應付,尤其是我的假面被撕開的時候。我感到局促、赧顏、心虛,甚至感到卑鄙和無恥,因為在田正中和他那個營壘人的意識里,我沒有任何理由出賣他或從背後捅他刀子。在我被郭明「清除」或落難的時候,是他接納了我,並親信到讓我當他的司機。可到頭來敲響他喪鐘的竟然是我?我不敢聲明我其實是郭明精心謀劃插入柳縣的卧底,我才是郭明的親信。

「為什麼?」田正中繼續質問,「你跟我將近一年,我有什麼虧待你的地方嗎?」我還是不吭聲,但是我搖了搖頭。

郭明說:「讓我來告訴你吧。」他走過來,把我從田正中身邊拉到他的身邊。「黃山永其實是我的人,為了摸清和掌握你的一班人違法犯罪的線索和證據,我才密謀策動讓他到柳縣來,用我們的行話或通俗的說法都稱是做卧底。所謂黃山永因為打人被拘留、黨紀處分、勒令離開檢察院,其實都是我一個人謀劃而由山永獨自承受行使的苦肉計。我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讓一個我信得過的並且智勇雙全的柳縣人,把他派到柳縣來,打入你腐化而頑固的營壘內部。這個人就是黃山永。黃山永做了我四年的司機,我信得過他,而他又是柳縣人。我為什麼要選柳縣人?是因為我清楚以你為首的柳縣的貪官們恨我,因此我分析你們也會以為我不喜歡甚至討厭柳縣人。所以借故把黃山永從檢察院和我的身邊『踢』開,你們不會不信以為真。你們果然相信了,接納了根在柳縣的黃山永。你們以為是我郭明的異已,就能成為你們的知己,所以你們相信和任用一個被處理的人,甚至把他要到你的身邊當司機,因為你覺得他跟我有怨而你對他有恩,所以他一定會緊跟你和忠於你。你太相信自己的感覺了,而我也巴不得你如此自信,不然到今天我還沒有證據來到你橫行霸道的地面上,逮捕你。」

郭明慢條斯理地說著,就像是一個聰明的教師教育一名蠢笨的學生。而田正中不時掠過嘴邊的冷笑,卻絲毫看不出他的愚拙和遲鈍。他對郭明冷笑,像降落到我身上又在我身上融化的冰雪,浸淫著我的皮膚,使我頓時通體透涼。

「黃山永,請你來給我戴上手銬。」田正中說,「我最後給你一個立功的機會。」

我無動於衷,或者說我麻木不仁。

「來呀,」他說,「有威風凜凜的檢察長為你撐腰,你有什麼不敢的?」

我看著郭明,因為我感覺自己受了刺激。郭明說:「說得好,你來給他戴手銬吧。」然後他跟隊員要了一副手銬,交給我。

我拿著手銬,想像自己是一名獵戶的兒子,拿著繩子去捆綁掉在陷阱里的野獸。我緩緩地徒步上前,與其說小心翼翼,不如說是戰戰兢兢,因為我從沒拿手銬銬過人,就像獵戶的兒子第一次親自擒拿獸物的時候肯定也會提心弔膽一樣——擔心野獸掙扎,還害怕野獸反咬。那麼他滿腦子都是和野獸搏鬥的想法。

我就是如此。我意想田正中不會讓我輕鬆地給他戴上手銬,我估計他會打我耳光,至少朝我吐唾沫,因為他的心裡充滿著對我的憤怒。那麼他要打我的耳光就讓他打我的耳光吧。或者默默承受他惱恨的唾罵,只要最終能把他銬住。但是我錯了——田正中居然非常平靜和乖巧地讓我給他戴上手銬。在我靠近他之前,他已將雙手抬起,軟和地伸直,等著我用手銬銬上。我開始還不相信他會這麼束手就擒,懷疑他在麻痹我,然後猝不及防地打我耳光。可是當我像捉蛇一樣捉住他的手時,我感覺他的手毫無動靜,像死蛇一樣。我平安地銬上他一隻手,又銬上另一隻手。當他的手已經沒有打我耳光的可能時,我想他只能朝我吐唾沫了。我注意著他的嘴,預想甚至期待著唾液像飛蟲一樣從洞穴似的口腔里飛出來,然後撞碎在我山崖似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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