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許多許多個星期之後,也可以說許多個月之後。我來到與郭明約定的秘密地點與郭明碰頭。

這時候我們是在玉樹市一家簡易旅社沉悶的一間客房裡。郭明認為來這個地方比較保險,不易被人發現,因為這家旅社在幽深的巷子里。他在電話里告訴我這家旅社的名字和地址。當然電話是我打給他的——上午八點時我親眼目送縣委書記田正中進了地委會議室後,才溜到外面給郭明打電話。我在電話里告訴郭明我有一個上午的時間獨立自主,因為田正中一個上午的時間都將在地委會議室。郭明說我知道這個會議,各個縣的縣委書記都來。我說你知道我會來嗎?郭明說當然,你是柳縣縣委書記的司機嘛。我說可這是暫時的,因為你最終要讓田正中坐牢。郭明說你摸到線索或掌握了什麼證據了么?我說是的。郭明說那我們要見個面,並告訴我旅社地址。

我來到這家旅社,當然是坐的人力車,為了掩人耳目。心細情急的郭明已經先一步在旅社等我——自從我離開檢察院後,十個月了這還是我第一次與他會面,而在這段時間裡我只和他通過一次電話。

那是去年國慶節後不久的一天。我隨柳縣赴廣東考察團風雨兼程,到達廣東Q市。

在Q市我們受到當地政府的盛情款待。他們用上等的酒萊為我們接風洗塵,末了為每個人單獨安排了一個房間。

扶花弄柳或傷風敗俗的事情就發生在一個個房間里。因為每個房間都有一名年輕風騷的女子在等待著侍候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

那個艷麗的像彩陶一樣圓潤和固執的女子,我無法忽視她的存在。因為在我進房之前她就已經坐定在房間里。我開始以為我進錯了房門,而當我向她道歉並準備退出房間時,她向我搔首弄姿或擠眉弄眼,我意識或覺悟到了為什麼。

我遇上了妓女。這時我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讓妓女趕快離開。我跟她說我不需要服務,你走吧。但是她不走,她說就這麼走會挨罵的。我說誰罵你?她說老闆。我說什麼老闆,哪個老闆?她說就是接待你們的人呀,他叫我們來的。我們?什麼我們?他說,你們不是來了一幫人么?所以我們也來了一幫人,一人一個,她們現在都在你們每個人的房間里。我說你知道我們是什麼人?她說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但是我知道你們很饞很餓。所以要我們這種女人來喂你們,你們就不饞不餓了。說罷她開始脫自己的衣服。我說你別脫,我不饞也不餓,真的。她不信,還在脫。我說脫也白脫,反正我是不會脫的。她馬上不脫了,我很難看么?她說。我說你不難看,你挺漂亮,也很性感。那你為什麼不幹?她說,我又沒病,真的我不騙你。我說我有病。她一愣,說你陽萎?我說是的。她說我才不信,我看看。她上前來想摸我。我沒讓她摸,像驚弓之鳥一樣躲躲閃閃。她說不看了,我相信你,你還這麼年輕,又很帥,真可惜。她把衣服穿好,要走。小姐,我把她叫住。要是有人問你……我乾沒干?你能不能說我幹了?她先是不解地問為什麼?然後馬上說哦,我明白了,你怕老闆和你的同事知道你陽萎,是不是?我說是的。她說好,但是你得給我錢。我說多少?她說二百。你想不讓別人知道你沒幹,你得給我證據,錢就是證據。我的價格是每次二百,你得給我二百。我說好就給你二百。

我掏出二百元錢給她,她檢查了一下收起來。你放心,她說,要是有人問我,我就說你很棒。她說完就走,但沒走幾步又停下來。我這麼快就出去,她說,誰會相信你很棒呢?我是不是過一會再走?我說你講得對,你坐一會再出去吧。她就在房間里,但是她不坐,而是躺在了床上。

有三十分鐘時間,或許更長,我和一名不用賣身而又拿到報酬的妓女同處一室。她十分性感而又輕浮,男人只要給錢就可以在她身上發泄性慾。可是我給了錢卻沒有和她上床!我不是沒有性慾,事實上我的性慾就像可以炸毀一座城堡的炸藥儲存或填塞在我的身體里。我雖然沒有了愛情和婚姻,但並不意味著我沒有了性慾!我是個男人,而且是身強力壯的男人。我的性慾在我獨身後逐日膨脹卻無法宣洩,因為道德、尊嚴、法律、責任和使命,我的性慾只能壓抑和凝固在我的身體里。此刻,面對一個賣淫的女人,我本能地強烈產生性的慾望,但是卻不能夠釋放它。我感覺法律和尊嚴就像一柄鋒利的長劍懸在我的頭頂,使我大義凜然。但是有的人卻可以什麼也不顧,為所欲為。比如縣委書記田正中、副書記羅天陽以及考察團的其他成員,他們現在就在我附近的各個房間內,抱著賣淫女子的肉體,放肆地洩慾。而我對他們的行為不僅不能制止,反而必須製造出與他們沆瀣一氣或同流合污的假象。我得讓他們認為我是他們自己人,絕不能讓他們對我產生任何懷疑,那麼他們嫖妓的時候我得讓他們相信我也在嫖妓。而事實上我根本沒有嫖妓!這使我十分痛苦。

後來,我就把我的痛苦以及我在柳縣的情況通過電話告訴了郭明——我把妓女送出賓館,偽裝自己愜意從容,像一個人吃飽了飯,扯著愛人去遛達散步。我把妓女送到街上,然後借故走開。我鑽進一個封閉的電話亭里,撥通了郭明的電話。

「喂,我是郭明。」

「我是黃山永。」。

這是我和郭明分開之後,五個月以來第一次彼此聽到對方的聲音。郭明聽出是我,迫不及待地把一連串的問題像呼嘯的子彈向我發來。他問我現在在哪?情況怎麼樣?為什麼五個月了才第一次跟他聯絡?他生怕這些問題如果不趕緊說出來,我的聲音就會斷掉,他必須抓住我。於是我就用平緩的語調說,讓他感覺到我有充足的時間回答他的問題。我先告訴他我現在在廣東Q市,使用公共電話。這五個月之所以沒有跟他聯絡是因為還沒有取得柳縣縣委首腦的信任,再就是因為不敢使用柳縣的電話。然後我才告訴他我已經成功地進入柳縣縣委,先是為縣委副書記羅天陽開車,現在是縣委書記田正中的司機。郭明聽到這裡,說太好了。他表揚我的前期工作幹得不錯,能直接進入柳縣縣委太不容易了。於是我就想告訴他,這是我哥哥黃山樹的作用和功勞。但是我沒有這麼說,我反而對郭明說是因為你計畫和布置得好,所以才這麼順利。他說那麼還有沒有難辦或難度大的事?我說有,比如剛剛就有。於是我把與妓女周旋的事告訴他。我說柳縣赴廣東考察團的成員,幾乎人人都在嫖妓,就我不嫖,但是我又不能讓他們知道我不嫖,否則,就會對我戒備和產生懷疑。所以我必須裝出也嫖了的樣子,把妓女留在房間里,像嫖客一樣付給她錢,但實際上我沒有嫖,她的身體我碰都沒有碰!我不能做壞事,但又要裝做壞人,這對我太難了。真的,我很苦。郭明聽完就笑,他嘿嘿的笑聲像雞下完蛋後得意的歡叫,從遙遠的玉樹地區傳入我的耳朵。他說你真是太可愛了,山永。不過你還真是不能嫖,你要是嫖了,以後想證明自己清白就難了。我說我不嫖,但是在別人的印象中我嫖了。如果我是不清白的,以後我也不怕證明不清白,問題是,我的清白卻無法證明。我不可能以後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名妓女,證明我是正人君子吧?無處申冤,我怕的是這個。郭明說你怕背什麼黑鍋,還有我呢。我說你又不在場,怎麼知道我嫖沒嫖?郭明說你很聰明,也很傻。既然我不在場,實際上別人也不在場,對吧?除了那名妓女之外,誰都不能證實你沒嫖。再說以後我會證明你是我指派或安插的卧底,那麼你擔憂的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么?只要你挖出柳縣的大蠹蟲,給你記功還來不及呢。我開玩笑說那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想嫖我可以嫖,嫖了也可以說沒嫖。不嫖白不嫖?郭明說,你別胡扯了,做人總得對得起自己的人格,你現在所要做的,是儘快準確地掌握田正中等人犯罪的線索和證據,不要為今後能不能澄清自己而畏首畏尾或憂心忡忡。我告訴你,只有把蠹蟲一個個給我探出來,才能凱旋。也就是你只有不辱使命,才能為你正名和洗冤。郭明在電話里語重心長地叮嚀和告誡我,他的話就像響亮悠揚的鐘聲,許多月過去了,依然餘音在耳。

現在,我和郭明已經碰頭,相互見到了對方。郭明看見我第一句話就說:「你發福了。」

我說:「天天肉山酒海的,能不胖嗎?」然後我們緊緊地握手,很久才鬆開坐下。我們一人坐一張床,因為房間沒有凳子。郭明把一盒名牌香煙扔給我,我知道是專門給我買的,因為他不抽煙。

「你講吧,邊抽煙邊講,我聽著。」郭明說。我獨自抽著香煙,猛然吸了幾大口,煙霧一股一股地從鼻孔噴出來,而滿腹的話,卻無從說起。我知道是什麼卡住我的喉嚨,使我難以開口——簡單地說那是一個人的名字,如鯁在喉,讓我不能咽下,又無法吐出。

「說吧,有什麼話你儘管說。」郭明說,「如果你對我說話還要保留,那就是對我不信任了。」

「恐怕……我得先跟你說一說我的哥哥。」我說。

「你哥哥?」

「我哥哥是黃山樹,柳縣的副縣長。」

「我知道,說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