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就像是一條笨拙懦弱的獵狗,我被郭明果敢獨斷的指示嚇得膽顫心驚。他決定派我去卧底,就是說他讓我去干一種十分冒險和秘密的工作,而且這工作非我莫屬!我恐懼和詫異地看著我的上級——這位喜歡訴訟、足球和駕駛的檢察長,此刻他像一名專制的獵人,主宰著我的行為。乃至命運。他的嘴裡嚼著口香糖,這是他謀劃和醞釀時候的一種習慣,就像是毛澤東喜愛吸煙或林彪慣於咀嚼黃豆一樣。但是郭明已經把指令說出來,口香糖卻依然在嘴裡面留著。顯然他的謀劃和醞釀還沒未成熟,就匆忙地決策和發號施令了。

在口香糖未從郭明的嘴裡吐出來之前,他的指令使我感到害怕。

「檢察長,我……」我扭頭去看郭明,盯著他咀嚼的腮幫,像盯著兇猛動物的嘴臉。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郭明說。「你想說你不合適,對不對?」

「我是想這麼說。」我並不是檢察員,在檢察院,做卧底輪誰也輪不到我,就像提拔輪不到一樣。

「可是我覺得你最合適,而且這是我深思熟慮後做出的決定。」此話剛落音,口香糖便從郭明的嘴裡吐出來。它像一條白色的小蟲被郭明的舌頭痛快地彈擊出車窗外。

我們是在一部汽車上。

「你沒有必要感到害怕,我會努力地保護你。」郭明一邊駕駛一邊說。只要沒有比他更大的官坐在車上的時候,他總是親自駕駛。他常常當他司機的司機。那本該是我坐著的位置,卻被他佔有了。

「我走了,誰做你的司機?」

郭明扭過頭:「這麼說你同意了?」

我不說話,但是點了頭。我的點頭也使郭明的頭欣然點動,我知道或領會那是對我態度的首肯。他滿意我服從了他的指令,就像我其實感動他對我的使用和指派一樣——讓一名普通司機去做卧底,這難道不是領導對他的信任和重用?我想,做卧底,只有智勇雙全並且絕對可靠的人才能去做。郭明認為我就是這樣的人,不然他就不會選派我去做卧底了。我開始覺悟自己受到了重視,甚至感覺自己已經得到了提拔。我想像自己如一匹時來運轉的千里馬,被像伯樂一樣的郭明從馬廄里牽出來,派到火熱的疆場上去。

「至於我的司機嘛,」郭明說,「我誰也不要,就自己開。你知道我喜歡開車。」

「這麼說你是不要司機了,才推我出去做卧底。」

「黃山永你別誤會!」郭明急忙說。「我之所以派你去做卧底,是因為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選!」

「是嗎?」

「是的。在派誰去柳縣做卧底這件事上,我考慮了很久,覺得你最合適。因為,第一,你是柳縣人。你回到柳縣去,熟人熟路。

「第二,柳縣人恨我,這你知道。反過來,柳縣人認為我會不喜歡或討厭柳縣人。因此把你從我身邊『整』出去,不會有人不信,至少柳縣人不會不信。」

「柳縣人?這樣說是不是太刻薄了點?柳縣也有愛你的人,而且……其實很多。那都是些老百姓。」

「我現在說的柳縣專指哪些人,這你應該知道。」

「我知道,你是指柳縣那些觸犯法律和為非作歹的當權者,或者說是指你的敵人。」

「沒錯,違法者就是我們的敵人。也是人民和你的敵人,難道不是嗎?」

「假如我站在你一邊,是這樣。」我說。

「假如?」郭明忽然減緩車速,吃驚地說。「你就是我身邊的人。你是站在我這邊的,還會有什麼假如?」

「可我是柳縣人,我的三親六戚都在柳縣。」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怕將來案子結了,真相大白,柳縣人恨你,就像恨我一樣。可那畢竟是少數。你不是說柳縣的老百姓喜歡我們,那怕什麼?」

「可我的親戚裡邊,不都是老百姓。」

「我知道,你大哥是柳縣的副縣長。但是你知道,你卧底偵查的對象,不是你哥。」

「當然不是,假如是我哥的話,你派去卧底的人,就不是我了。」

「那倒也是,」郭明說,「就算你大義滅親的氣節,我也於心不忍。再說你哥不壞,我的幾個信任得過的戰友,都說他不錯。他們曾在柳縣工作過,但全都調走了。」

「這麼說來,我哥是柳縣唯一值得你相信的官員。我可以把我去柳縣的使命告訴他嗎?」

「那絕對不行!」郭明斷然說道,那本來已恢複暢快的車速又再次減慢。「你當卧底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曉!在案子未破和你的任務未完成之前,你必須保證不向任何人泄漏!懂嗎?」

「檢察院其他人知道嗎?」

「不知道。」

「你信不過他們?」

「不是我信不過,卧底必須保密,一旦泄密將前功盡棄。」

「你為什麼信任我?」

「因為你做事從不後悔,也不喜歡人家出爾反爾,我喜歡你這一點。我想將來你也不會因為做卧底的事後悔,對嗎?」

「我不知道,我要是後悔了,你還讓我回來做你的司機嗎?」

「不,」郭明說,「等案子破了,你立了功,我就報請升你為檢察員。再將來你表現更好時,還可以升為科長、副檢察長,甚至當檢察長!」

「別給我甜棗吃,我現在只想怎麼才能順當地完成任務和使你滿意,然後早些回來。至於做什麼,我不在乎。」

「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務,」郭明說。他給我鼓勵也讓汽車加速。「因為我相信我的眼睛,我不會看錯人。」

「完不成任務,你就別把我要回來。我也沒臉回來。」

「好,說話算話。」郭明說。

郭明駕駛的轎車在暮色籠罩的路上賓士。這是通往柳縣的公路。但是我不相信郭明今晚會把車開到柳縣,儘管柳縣是我的家鄉和我將要去做卧底的地方,但卻是怨恨郭明的人最多的所在地。那些人勢力強大。因為每經手柳縣的案子,郭明都不打招呼就直接查辦和抓人。他知道他得罪了什麼人,同時也知道自己是最不受柳縣官方歡迎的人。他可以很容易就說服我去柳縣做卧底,但他不會輕易地去柳縣。

果然,在臨近柳縣地界的地方,郭明掉轉了車頭。那已射進柳縣地域的光柱,像被曳住尾巴的白龍,驀然回頭,騰動在我們返回的路上。回來的路上,我們互換了位置,一度失去的方向盤又回到我的手上。然而我感覺到失落。我深長地看了一眼坐在我身邊的郭明,這個威嚴、剛正和平易、風趣的人,從他當副檢察長的時候起,我共給他當了四年的司機。四年來,我緊張而又愉快地相隨著他,但是現在,我就要和他告別,還要和與我同甘共苦了四年的車子分開。況且前途未卜,前景難以預料。我怎能不失落!我穩重、緩慢地開動著我駕輕就熟的車輛,讓它就像一輛古老的馬車一樣滯重。郭明懂得我為什麼讓車走得這麼遲緩。他沒有催促我並從我的衣袋裡把煙摸走,用車上的電爐絲點燃了一支。那支煙僅在他嘴上吸了一口,就轉移到了我的嘴上。此前,他從未為我點過煙,這以後也很難再有。於是這支空前絕後的香煙,猶如珍貴罕見的人蔘銜在我的嘴裡,像慢慢溶化的糖果緩緩地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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