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理解篇

邊境局部戰爭的特點在於,它不是舉國動員,全民參戰,它的戰場限於邊境狹小地域,參戰者只是佔全軍比例甚小的部隊,它不會給更多的民眾帶來生死選擇的痛苦,它的勝敗與國家安危的聯繫也不明顯。我們對越南進行的邊境局部戰爭,情況又更特殊——對方不是勢均力敵的對手,不可能給我們什麼大的威脅。加之這場戰爭正逢我國實行改革開放、發展商品經濟的時期,前後方確實出現了極大的差異。……正是這種局部戰爭的諸多特殊性才出現了「理解萬歲」的口號!

人民的理解是前方將士的巨大力量源泉,反之,也是對他們戰鬥力的消蝕。我抄錄了幾個人講述的故事,目的就是希望有更多人理解「理解萬歲」!

——金古阿格(指導員,彝族)

打完「7.12」那一仗,軍區授予我英雄稱號,報上也登了我的事迹,寫清楚了我是雲南寧蒗彝族自治縣的人,縣武裝部、麗江軍分區立刻到我家去報喜,還放了鞭炮。

我父親金古爾石認識漢字,接過喜報一看,連忙把喜報塞回報喜人手裡:莫忙,莫忙!我兒叫金古阿各,不是金古阿格!再說,他當英雄除非山雞變鳳凰!

不怪我父親主觀。我過去在家的確是個搗蛋鬼,給他添了好多亂子。

1979年我高中畢業,考大學沒「眼」,成天到處跑。父親怕我和不三不四的人伙在一起學壞,就給我找了個臨時工,給郵局往各山寨送報紙。有時我十幾天也不送一回,還和人家打架。次年父親又託人送我去「考」兵,驗上了,我很高興。

當兵的通知發下來,父親要我把親事定下再走。我們那地方有訂娃娃親的習慣,我小時和表姐訂了親,她比我大兩歲,我本不願意,怕父親不讓我走,不敢說,由隨父親殺了豬宰了羊給表姐家送去。我想訂親又不是結婚,走了我就不認帳。誰知表姐也不願意,還和我家的人吵了起來,說她根本不喜歡我,罵我是「野鬼」。

我當時很「牛」心想我不喜歡你可以,你怎敢不喜歡我,還罵人!我找到她家,要回罵她一頓,把豬羊肉扛回來。表姐躲了,不敢見我。父親說算了算了,其實沒「算」,送了豬羊就是「定」了。

到部隊後,我開始和班長也搞不好。排長找我談話,我說:「為啥每次評好都沒有我?」後來,我考上了特等射手,拉練是全連第一,我入了團,當了班長。但在搞生產時又和指導員吵了一架,他給了我個行政警告處分,我的情緒落下去了。臨打仗前,各班爭尖刀班,比誰訓練好、體力好、團結好、紀律好……連里決定我們班當尖刀,我的情緒又起來了。

收復老山的戰鬥結束後,連里叫我代三排長,很不巧,關鍵時刻我病了,兩條腿腫得又亮又粗,還流黃水,腿打不了彎,褲子也脫不下,連長指導員強迫我去住院,送我下山,把好吃的放在我擔架上,我是一路哭著走的。

在醫院,我聽說連隊打了一場大仗,擊退了敵人一次又一次瘋狂反撲,光8班就斃敵50多名。我病未全好,但再住不下去了,堅決要求出院回連。大家見了我高興得一個個抱住轉圈。

7月12日,敵向我老山地區大規模反撲,團命令我連增援7連,到達後,連又命我帶一個排增援7連2排陣地。中途,我們遇到敵人各種火器拚命攔阻射擊,我排8個同志負傷倒下了。7班又走錯了方向,只我帶了八個人上來。這時,二排陣地到處是濃煙彈坑。塹壕被炸成一段一段的,他們排傷亡很大,只剩下五個戰鬥員了。排長王尚榮見我們上來了,緊緊握住我的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2排陣地前七八十米處是169高地,敵人剛從我們手裡奪去的。這高地控制著通向我方防線幾道山樑,敵人多次想從這裡突破,付出過很大代價,只這次它終於得手了,猖狂得在那上面又敲打又喊叫:「中國兵完蛋了,快投降吧!」

團里命令我連必須迅速奪回169,我向連長指導員要求:「我帶我排剩下的六個同志打頭陣,打不下169我不回來!」

我在陣地上掏通一個洞觀察169,看清了敵人穿的馬褲,正在加修工事,壓子彈。

連長指導員又交給我幾個人,說這十二個人交給你了,怎麼打你決定。我說行!

下午5時,我們強大炮群開始向169襲擊,正當炮彈呼呼從我們頭上飛過,轟轟在敵陣地上爆炸時,我們已前進到離敵前沿30米處,清楚地看到敵人在我炮火下鼠竄嚎叫。炮火一停,我們只用幾秒鐘就衝上了高地。敵人作夢也沒想到我們來得這麼快,一團團抱頭往石縫、塹壕里鑽。我們端起衝鋒槍猛掃,邊打邊沖,僅用五分鐘,我們奪回了169高地,擊潰敵一個加強連,斃敵45名。

後來我聽說,這天指揮全線抗擊越軍大反撲的一位師首長,聽到我們奪回了169,掐熄了他連續抽了一天的最後一根煙,跳起來喊:「投入預備隊,全線出擊!」

這位指揮員對筆者說:「敵人丟了169,暴露出它後勁不大了,我一下子放心了……」並說:「金古阿格,真是好樣的!」

7.12!這是我們師光輝的節日,它叫敵人在我們陣地前留下了幾千具屍體,至今我們師無論上下,提起它都眉飛色舞的。

回頭再說我父親,他嘴上說:「我高矮不信!」但對我叔說:「八成是那小子!龜兒犟,從小屁股打爛了也不叫一聲,你去打聽打聽!」

我叔跑到縣武裝部翻名冊,全縣參加的只有一個金古阿格。我叔還帶回一份報紙,對我父親說:「看,這上寫的是翱翔在老山之巔的涼山雄鷹,是他,沒錯!」親戚們開始牽線地來我家道賀了。我父親說:「莫忙啰,是不是,只有等和他本人照了面才算巴實。」

1984年底,我回去了。我的鄉親、母校老師和同學,排了兩公里的長隊,敲鑼打鼓迎接我,地方領導還早早把我父母接了來,給我,也給我父母帶紅花,感動得我父母直掉淚。縣委書記縣長還講了話,說我為家鄉爭了光,為我們彝族爭了光,獎勵了我父母五百元錢。

晚上,又在我家所在的戰河區壩子上為我舉行慶功聯歡火把節。我們家鄉一年一度的火把節早在陰曆五月二十四日舉行過了,專為慶賀一人一家的喜事另舉行火把節,這在過去是沒有的。

遠近來了幾千人,當然這就不都是我家的親戚朋友了,彝族居多,也有漢族,機關幹部,學生……鄉親們抬來了甜米酒,拉來了羊,燒起大火,烤沱沱肉下酒。一壩子燎眼的火把,一壩子歡歌狂舞的人群,鬧了幾個晚上!

表姐沒來,我姑也沒來。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她們家,故意裝腔拿調問我表姐,別人都為我賀喜慶功,你為啥不來?表姐低著頭不敢看我,我姑先也愣了,後來過來勸解,說她女兒過去不懂事,求我諒解。我大笑,對錶姐說:「表姐,我是來謝你的哩!」她抬起頭,似信不信。我又說:「我在部隊當英雄,半靠你吶!部隊有規矩,當英雄,不光要看打仗,還得是沒有違法亂紀行為的。你想,我如真和你訂了婚,那可就違犯了婚姻法,那上邊規定表姊妹是近親……」表姐跳起,拉著我的手說:「金古阿各,你現在長大了,懂事了。這規矩我早知道,怕和兩家人說不通,只好說我不喜歡你,還說你是頭『野牛』。」

跟著,表姐,我姑來到我家賀喜,還帶來了一個小夥子,是運輸站一個會計,我已聽說表姐和這會計好,就叫了他一聲姐夫,表姐好高興!他們給我家送來了羊子,雞和酒作賀禮,其實也算退還了「彩禮」!

但還是出了一個事,第二天火把節上,我姑喝醉了,又鬧著要把她小女許配我。她小女才十一歲。我父親這時「開通」了,說「這不行,不合法。」姑媽說:「不是不合法,是你兒子出了大名,你門第高了,我攀不上了。」

歸隊前,父親再次叮嚀我:「記住鄉親們的厚望,可不要讓幾晚上的米酒灌迷糊了。牛皮鼓經不經得起敲打,要過三伏三冬才知道!」臨離家,父親把我抱住了,久久不放,我們兩父子還從來沒有這麼親熱過。

——楊正宏(傷殘戰士、新郎)

(來到收復老山的英雄團隊,剛落座,政委就說,可惜你們來晚了,打老山時的戰士,走了幾批,明天是最後一批了。我當即提議,我們今天就開一個老兵離隊前的座談會如何?政委說,他們今天都忙著在車場交運行李,如本人不在場,怕把行李搞錯。我實在不願和這批大多是有戰功、部隊想留又留不住的老兵失之交臂,決定到車場去看看他們,找他們交談幾句。在車場,最先見到就是這位楊正宏。

他的連長先介紹,他是二等功臣,二等甲級殘廢,戰場上一直跟著已犧牲的全國著名戰鬥英雄,副連長張大權,在給各攻擊點傳達命令時,多少次往返於敵密集火力下……正說著,楊正宏遠遠地走過來了,一看就是一個樂觀靈活,很有風度的小夥子。待他在我面前站定,我禁不住在暗中一聲驚呼。他的鼻孔窄陷,色澤有些黑黃,一隻眼睛上貼一塊膠布,——後來他揭下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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