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守備篇

老山——如今她已成為者陰山、扣林山、八里河東山等著名山頭的總稱。因她創造了顯赫戰績,培育了無數英雄,代表著80年代中國國魂而受到億萬人民的景仰,這是她當之無愧的!

然而很少有人知道,在這幾個大山上參加過進攻戰鬥的,以後在各山頭及其間隙和它的兩翼幾千里漫長而荒蕪的邊境線上長期守備的部隊,論戰鬥之頻繁、論環境之艱苦惡劣,論戰果之豐碩決不下於這幾個著名山頭。和其他部隊比,人家打一陣子,是輪換著的,而他們是十年一貫制,雖有調動,但總離不開邊防,上千的陣地,戰鬥無時停歇,流血犧牲也無時間斷;他們的幹部,有連續蹲貓耳洞七年之久的,他們的戰士,有服役三年從未進過有牆有蓋的房子的;我去過他們的陣地,雖然建設得大為可觀,今非昔比了,但許多人依然是風餐露宿,在最簡易的掩體里度過大部分時日。有的走路時腿都變形了,他們的模樣令我也難相信這全是二十郎當的小夥子!

我原來偶然想到的這本書名《南疆3000晝夜》很使他們高興、感動,認為這書必是專寫他們的。確實,「3000」晝夜的見證是他們,唯有他們!

由於有另幾位同志應諾寫我這個部分,後來他們因有其他任務,尚未完成,我只好將我蜻蜓點水式的採訪記錄抄述幾段,以表達我對他們的崇敬之情。

他們是誰呢?雲南省軍區所屬的守備部隊。

——龔文進(團政委,已確定轉業)

離隊前,很高興你們來,很願作一次回憶。

我當兵二十年,在好多部隊、幾個兵種待過,我看數邊防軍最苦,邊防軍里又數這幾年守衛中越邊境的部隊最苦。

過去,我們一直把越南當「同志加兄弟」,以為我們的友誼會「永世長存」,擺在這一線的部隊好長時期都以支援越南抗法、抗美為主要任務。我們天天講、時時講國際主義,講我們是越南的堅強後盾、可靠後方,直到越南反華排華,我們仍沒想到要打仗。多少年,我們對越南有邊無防,連巡邏也不巡邏,連簡單的防禦工事也沒有。

現在,全線都建成了坑道與塹交壕相結合的基本配套的永備性工事,邊防戰士不再在山上當「野人」。我說我們有多苦多苦,你現在不易看得到實景了。但也只是近一兩年來才得到改善的。

我們不知修了多少里地下「長城」!現在你到陣地上去,在坑道、掩體、台階……蹲下來細看,你會看到每塊石頭、水泥磚上有戰士們的汗斑,有的還沾著他們的血跡。成千上萬噸施工物資器材——風鎬、油料、水泥、鋼筋、鋼釺、大鎚、推土車,都是戰士們雙肩扛上去的。

越是最重要最緊急的工程,越受越南人注意,因而在那裡施工也最危險,戰士們一面揮汗如雨地勞動、一面還得隨時防止敵人炮火襲來。

有的地段雨水多,地質複雜。老實說,我們也沒有足夠的懂建築的專門人才,材料供應也不那麼充足。工事修好了又被敵炮炸塌,雨水沖塌,不明不白坍塌的事常有發生,也不知埋下、砸傷過多少人。

有個戰士,十七八歲,坐在雨水沖塌的工事前哭,哭得兩腳不住地踢蹬,就像鬧著要什麼的娃娃!可他不是鬧著要玩啥吃啥,是為他們班幾個月的辛勞白費了哭,為沒能完成上級的任務哭,為邊防建設的大事哭。

我問明了他的哭因,我也哭了。他奇怪:「政委,是不是全團塌了很多陣地?」我摟住他,和他臉貼臉,淚伴淚,說:「不,我是為你哭,為你這麼早懂事感動得哭,為我們軍隊有你這麼好的青年高興得哭。」

我們團部這個地方,原來是座大墳山,這一座座樓房、水泥地、石頭台階、大操場都是這幾年我們邊打仗邊修建的,是幹部、戰士們一鎬鎬地開出來的。

原來我們團部是在河谷地上搭起一片牛毛氈帳。

說到住牛毛氈帳的苦,我給你講個例子。我在陣地看到一個連長帶著他三歲小男孩一塊住貓耳洞,我狠狠批評了他,他還沒說話,孩子哭了:「伯伯,我不回家,我不回家!」我問孩子為什麼?他說:「家裡有耗子,耗子看著我,我怕!」

我的鼻子一下子酸了!

孩子所說的家,就是牛毛氈帳。這個連長愛人是個售貨員,她上班了,就只好把孩子鎖在家裡。那地方耗子確實多,牛毛氈被它們咬得千瘡百孔的。那時,孩子也跟著我們遭罪呵!據說這個三歲孩子聽覺最靈敏,敵人一發炮,他最先喊:「爸爸,炮!」最先鑽進貓耳洞!

八十年代,恐怕世界上再也難找像他這麼小就能辨炮聲的孩子了。

大家都住牛毛氈,外地的家屬來了,常常是找不到地方讓她們住,而陣地上的幹部也下不來,怕陣地出事。怎個辦?把家屬送上陣地,貓耳洞內慶夫妻重逢!部隊上笑話性快板不少,其中有句叫:「你打你的炮,我睡我的覺……」還有:「一天分四季,兩里走半天……」等等,雖俏皮,但貼切。

在一般人想像中,守備部隊大概就是守衛,其實我們照樣拔點,打進攻戰,許多陣地是我們自己收復的。我們有個軍委命名的「邊防鋼七連」就是進攻戰中打出來的。老山作戰,七連為保障左翼安全,在逼近敵人的一個高地上潛伏七天,後來打退敵人多次進攻,又參加了八里河東山進攻戰。他們的戰功有材料,也有報導。但材料、報導里寫不出我這個政委在看到他們時心裡涌動的感情,七天七夜的敵前潛伏,不說別的方面忍受什麼樣的艱難困苦,單看他們每個人一身都腫了,頭臉成了個大蜂窩——被蟲蟲螞蟻咬的,我到現在也說不出當時心裡的滋味。

我們還有個一等功榴炮連,7.12反擊敵人大反撲,每天打出幾千發炮彈,被稱為「炮兵之最」。一喊停止射擊,一個個倒下了。堆積如山的炮彈殼旁是罐頭,沒人動,不是他們不餓,是連開罐頭的力氣也沒有了。指導員王惠毅,常年在炮陣地指揮作戰,身上無傷,但卻是個廢人了,他不僅聽力不行,連正常男人的功能也喪失了。醫生集體診斷結論是:長期勞累緊張過度……

我們還出了個龍偉,他負了傷,順坡滾向雷場,又多處負傷。他住院時,我們報了他「滾雷英雄」。命名快批下來了,他知道後,堅決拒絕,說他是失腳落坡,不是有意滾雷。我覺得,他的這一舉動不亞於他真正滾雷所能展現一個革命者的高尚情懷!

有個昆明兵,來隊130斤,走時105斤!歡送會上,他說:我舍了25斤肉,值得!同志們不要以為我指的是換得了一個工作安排——原先我確實為這來當兵的,現在我認為我換得來了人生最珍貴的東西——信心,對於今後生活里我沒有吃不下的苦,克服不了的困難的信心!同志們,告別時,讓我脫下帽子,向軍旗三鞠躬吧!我感謝部隊!從心裡感謝!

我也將離隊了,我也將學習這個戰士的作法,在我走的那天,向全團戰友深深三鞠躬。我要說:同志們,我感謝你們,你們給了我充分信心,對我們黨倡導的改革必然成功,我們四化建設定能完成,我們的人民一定能走出困難,衝破價格體系風險的信心,因為我們有像你們這樣的忠於人民的千千萬萬的戰士!

——呂江增(某守備團營長,當年「紅衛兵」)

在駐麻栗坡守備團,我們剛好碰上從北京來的一個慰問演出團。演出結束後,慰問團長提議部隊歌手登台表演,於是全場同志同聲喊起「二營長,二營長!」一個很精幹的軍人健走上了舞台,唱了幾隻歌,全場歡欣若狂。他唱的也許比不上訓練有素的專業歌手,但他表達出的軍人氣魄與豪情,我覺得是許多專業歌手不可比的。劇場效果可以說是這次晚會的最高峰——那位慰問團長也是這樣評價的。

第二天,這位二營長坐到了我的面前,話題是從唱歌談起的。

我從小喜歡唱歌,誰問我將來幹什麼,我連答幾個:唱歌,唱歌!

文化大革命開始那年,我讀高中一年級。它很快改變了我的志向。我「懂得」了,唱歌演戲的沒有幾個「好人」。

我當了紅衛兵,還選成了一個頭頭。

1971年我開始覺得鬧來鬧去沒好大意思,就當了兵。開始在團、分區宣傳隊,後來宣傳隊解散,我下連當兵,不久就當了副連長,1978年從軍事學院回來,上級一直不分配我工作,後來被告知,由於我參加文化大革命,搞打砸搶,打傷的人至今還住在醫院,決定給我嚴重警告處分,處理轉業。後來又要我「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坦白不好,黨藉都難保留。

我哭了,說:「我有教訓可吸取,參加過對老師的圍攻起鬨,但我沒打過人。」我也說了:「文化大革命的錯誤不該讓當時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承擔責任!全國多少大人物,大學問家,有幾個當時站出來說一聲:孩子們,你們錯了,受騙了……現在都站出來了,指著我們——就是他!而且,也不會沒有人誇大自己受害的事實,想撈好處……」

領導拍了桌子,大罵了我一通。

我感到委屈,只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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