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親情篇

承受戰爭重負的不僅是前方和征戰者,也有他們在後方的親人,首先是他們的父母和妻子。在絕大多數尚不知道什麼叫「旅遊」的中國老百姓中,知道老山在何方的怕比知道五嶽在何方的多不知道好多倍,因為他們都有親人在那裡戰鬥,是他們魂系夢縈之山。

——龍洪春(團部協理員)

1979年打仗我當班長,立了一等功,回來就當了排長。

1980年我排來了個新兵,姓王,昆明市人。不能說他表現哪點不好,但我發現他情緒不高,老出神,有時眼發直。我找他談,他不說,只搖頭。

後來我到昆明,找到他家,對他母親說是來看望,其實是想給小王的情緒找找原因。她母親聽說兒子想家,哭了。說:孩子不是想家,是記掛他姐姐。老太婆覺得一言難盡,就邀我到監獄看她女兒。她大概覺著一個部隊幹部來家看望也是個榮譽,還叫我多說小王在部隊表現好,當姐姐的要為弟弟前程著想。

我去了。小王姐姐叫王莜春。她幾乎不敢抬頭看我,眼淚成串往下滾,很悲觀,對人世很失望的樣子。我說了要相信組織,相信政策,有錯就改之類的話。

聽她媽說,王莜春是一個機械廠工人,因車廢了一個零件被抓起來的。

她關了一年,1981年元月放出來了。1981年2月,我回貴州老家過春節,小王叫我捎點東西回家。那時我們部隊住彌渡縣。

她姐姐見我帶東西多,說春運期車站擠,幫我把東西提到車站,還給我買了水果、糕點什麼的。兩次見面我對她還談不上什麼印象,但隱約想過:這不像是個故意搗亂,把工作搞壞的人。

我到家十多天,部隊來電報:「速歸!」我以為又要打仗了,後來才知是叫我到軍里集訓。

我正病著,高燒39度8。我哥哥無論如何不讓我走,我說「軍令如山倒!」在鎮上打了一針,帶了葯就上車了。車上擠得扭動一下都困難,沒座位,我本來燒得昏糊糊的,在安順又是費了吃奶的勁從窗戶爬進來,沒站好久就昏倒了。

旅客們同情我,給我在門邊讓了一屁股大的地盤坐下來。

車到昆明,我燒得像火炭團,什麼也說不出來。列車上的人只好找我的證件。我兜里只一封小王給他家的信——怕我忘了門牌號,所以在信封上寫明了地址,只因我上次匆忙忘了把這信交出。

鐵路上的人一汽車把我拉到了小王家。

「大娘,你家有個人在當兵吧?」

「對!」

「他病了,病得不輕,我們給您送回來了!」

母女倆快嚇癱了,出來一見是我,又愣了。

「大娘,他不是您家的?」

「是是!請你們快往家裡抬吧!」

我在她家裡昏睡一晚後醒來了。王莜春找來一輛三輪板車蹬著把我送進醫院,請假服侍我。

她是衛校畢業,懂醫。我說:「我不是退燒了嗎,為啥還送我上這來?」她說:「我們家你怎能住?」意思是,我是軍官,功臣,她是勞改,剛釋放的。她不斷責備我:「燒成這樣,怎麼還回來,多危險呀!」

我開始觀察她,覺得她心眼好,性格好,長得也很不錯。決定好好了解她一下。

後來我又去昆明出差,給她媽買了點東西表示感謝。約她到翠湖公園走走。

她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了我。

她被勞改,不是僅僅車壞一個零件。衛校畢業後,她下到金平農村當知青。公社一個衛生隊長玩弄女性,知青們告了他,那裡派人來向她了解。這時她已回昆明當了工人,她說她根本不認識那衛生隊長。於是工廠開始傳言,她從農村調回城來路不正,怕退轉去只好包著忍著了……她找一個師傅學手藝,也確實想學成了調個工作,那師傅的老婆咬定她破壞她的家庭,到工廠找她大吵大鬧。一些工廠領導也暗中煽風,工廠廣播上公開批評她作風不正,搞得她精神恍惚。就在這個時候,她車壞了一個價值六千元的工具。

她說,她也真是有苦難言,陷害她的人是一個對她曾圖謀不軌的領導,她不敢揭發他。

我說,我完全相信你,十分同情你!今天約你來,就是為了告訴你,我喜歡你,如果你同意,我們就好下去吧!

她說:「你胡說!我不論有沒有問題,但身上的污點是水永遠洗不凈的,勞改釋放犯的惡名也永遠擺不脫。你是大功臣,將來會得到重用的,我不能影響你!再說,我比你大兩歲……」

我說:「別說你是清白的,就是真有污點也只是歷史,人不可能沒缺點。」

她還是不同意。我還是常去找她。我聽說有個電影《她從霧中來》,講一個警察和女犯相戀的故事,我先去看了,又約她去看。走齣電影院門她說:「你還會作工作呢!」我說:「可不是嗎?我聽說有這麼個電影,專門跑昆明來看……」她說:「難為你這番心,我們就相處一段,互相了解了解吧!」

回部隊後,我先向營長邱型柏(現任師參謀長)一五一十報告了。他說:「這沒有問題!」

我又向團政治處主任報告。他們大概發了調查信。對我說,工廠對她的反映可不咋好,你最好不談,免得將來後悔。我說,她的情況我了解,工廠說的我不信,一切後果我自己承擔,決不後悔!我給主任寫了書面保證。

主任同意了,但政委(已轉業)堅決不同意,罵我昏了頭,找對象有的是嘛,怎麼找這個……我找他好多次,他還是那些話。

我很惱火,但沒給王莜春說。我自己反覆研究婚姻法,認定了我沒錯,有權自己作主,於是在1982年7月我們去辦了結婚手續。

轉來,政委說我私自結婚,和領導對著干,給了我留黨察看處分,級也不給調。

1984年打老山前夕,提我當副連長,恢複了組織生活。人家說:「給了你一個送死的官。」

上老山前,我們不能通信,更不能回家。這時我們已經有了一個七月的孩子,心裡真想。也想過:萬一我留給她就是這個孩子,不是拖累她一輩子嗎?

打下老山我們轉入防禦後,可以通信了。我連續接到她幾封信:「家裡娃兒很好,有我還有老人照顧,壯實得很!」「你不要挂念家,不要分心,把你的腦子、力氣全都用在打仗上吧!」「不許你說對不起的話!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傷了,我伺候你,死了,我也將為你感到光榮!我有過屈辱的歷史,我也有過幸福的回憶。我再不以我身上的污點為恥了,因為到底有一個人相信我是無辜的,清白的!你的愛,還有我保存你的信,足有一大箱了,它夠我終生感到慰藉與驕傲了,我再不計較別人怎麼看我!」「為祖國勇敢戰鬥吧,千萬別為我分心出了什麼差錯!」……

我把她的信給指導員郭興科(軍委命名的戰地模範指導員)看過,也給一些同志念過,沒有人不感動,都說,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呀!郭興科說,你也把這些信保存著,有一天讓那些曾誣陷過她的人看,看他們知不知道臉紅!

我給她的信說:「我在陣地一切很好,平安無事,打仗對我不是個事情,我什麼也不缺,只希望你多多寄來你和兒子的照片。」其實這是安慰她的,我們連那時守1072,是老山前面最接敵也最危險的地方。我又在最前沿。

有她的鼓勵,我也就不把死看得好嚴重了。

1984年5月9日,敵人來偷襲。二班長報告:「副連長,來了,來了,好幾路!」我說:「別忙,等我抽夠煙。」我正抽竹筒煙。邊抽邊給他交代,你們用幾個人看著,其他人扯鼾,要大聲,要像……

連長打電話問前面情況,二班長說:副連長還沒來,他說等他把煙抽夠了再說。團長也打電話來問,連長又報告團長,團長把我好罵了一頓,我說:「你不要著急,丟了陣地我提腦殼來見你!」

我抽夠了煙,把煙筒遞給通訊員給我放進防炮洞。順戰壕到了前面,對大家說,現在我抽夠煙了,要開打了!所有輕重機槍不要動,大炮、火箭筒聽我指揮!

我就是等敵人進一條窄溝,兩頭封死了打。那天把91名敵人(上級通報數字)全按在溝里了,敵人的血順溝流下,好大一股。

我的前沿排一個輕傷都沒有。

連我的兵都罵我,打起仗來太狠了!

6月14日,我連遭敵炮擊,指導員犧牲,連長負傷,我代連長。這些在報導我們指導員事迹的報上登了,我愛人看了報來信說:我知道了一切,重擔都壓在你一人頭上,你千萬要把你指導員立起的大旗掌好呀!

我覺得,這個女人還真有點堅強!

等我們撤下陣地回家探親才知道,她一點也不堅強。瘦得不成樣子了!老岳母說,她天天跑43陸軍醫院,說是看傷員,其實是看有沒有我或我們連的人。她又上班,又帶孩子,還跑醫院,加上經濟不寬裕,她好幾次累昏過去了。

我的孩子確實長得敦敦實實,只這點她沒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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