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奉獻篇

讀近期報刊上討論思想工作的文章,我很同意這樣一種意見:我們以往過多強調了集體至上,而忽視和否定了個人利益、個人志趣、個人作用等存在的必要性。前者往往是一些領導人不正之風的掩護,後者則無形中成了培養國民無所作為的惰性的溫床。

青年們反感文學作品中一再出現的帶病堅持工作、父母病危置之不顧、幾過家門而不入等類的形象。我能理解。

然而,這個「奉獻篇」中,我又描繪、謳歌了這類人物,我相信年輕的朋友們能理解:戰爭環境畢竟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如果一個人的犧牲、奉獻能夠換取更多人免於傷亡,且這種換取又出於他個人意志的選擇和個人作用的自信,他是不應該與過去文學中捏造的「高大全」形象同日而語的。

——朱季歷(團政委)

1984年老山作戰,我是炮營教導員。

開進途中,部隊路過文山。100炮連副指導員楊富華來向我請假:教導員,我回家看看。我問:你家在哪?他指了指:不遠……。當時部隊只準備在城邊兵站吃一頓飯就上車走,我有些不高興,心裡說,不是規定過誰也不許離開么?他又說:我有急事,看一眼就轉來,要不了半小時。我看了表:好吧,半小時!

楊富華原是獨立師的,剛調來不久,我對他的情況不了解。話說回來,我了解也只能准他半小時假。

原來楊富華雖非文山人,但是在文山找的對象,愛人是個中學教員。

楊富華一路飛跑回家,鄰居老太太說:哎喲,你咋才回來,你愛人正「生」哩,好惱火喲,喊叫了兩天兩夜啦。

楊富華算計過,愛人預產期已過了十天,原想進門看個是男是女,撂下幾句話就走,現在又只好扭頭向州醫院跑。

楊富華到了愛人床前。據他後來向我描述,……實在慘不忍睹。愛人大概吃了葯,正昏迷著,只見她一頭亂髮被汗水浸透,嘴唇上滿是咬傷。病床前的岳母看見了他,狠狠白了他一眼:你還知道回來!

他跑到醫院門外,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買了一大筐雞蛋,提到產房外,把岳母娘拉出來:媽,我……不能久待,我是路過……這就要走……話沒說完,一向無重話的老太婆跳起來喊:你走,你走!走了就不要再回來,這兒沒你的妻子,也沒你的孩子……他說了句:媽,以後你會明白我。真的轉身要走。岳母娘身在文山,猜出了他準是要上前面打仗,又一把把他拉進產房:都看到你孩子的腦殼頂了,就是原子彈打來了嘛,你也得等一小會兒呀!

一位老醫生見他一身泥塵,一臉汗水,也明白了這不是一個歸來的丈夫,而是一個匆匆路過的征戰者,連忙把他和他岳母請出門外。

他搶先問:醫生,大人要緊么?我要大人,不要孩子啦。老醫生說:大人孩子都沒事,包在我身上啦。你要能等,再有半個小時我看就差不多了。他如實相告:醫生,一百多號人在車上等著哩。老醫生向他揮揮手:那就去吧,快去!儘管放心好了。又給老太太做工作:他在這兒使不上勁……

楊富華後來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我是從來沒給誰下過跪的。那回,不知咋啦,我撲通跪下了,哭著說:醫生,拜託啦!媽,拜託啦!多多拜託啦!

他一路哭回來,快到連隊時,連忙把眼淚擦乾。他說:叫戰士們看到了,還不知怎麼看我這副指導員呢。

後來他和連事務長周邦炳說了,周又告訴了我。還說:教導員,這事你處理不妥,也不問問人家回去啥事。

我專門跑到他連臨戰訓練地,向楊富華道歉。他說,沒啥,千軍萬馬的行動總不能等我一個。以後我如活著再彌補,我天天給老婆做飯洗衣服。又說,當兵的,真不該找老婆,我要沒結婚,決不找。他笑呵呵的,我的心都熱了,眼也濕了。我坦率地說:要是我,我辦不到!但對他只說:你的感情經得起一顆原子彈爆炸呵!

戰後,他愛人帶著孩子來了。我又去向他愛人道歉。他愛人說:「我當時真氣昏了,心裡想,看我以後還理不理你!」我說:「小楊講了,他以後天天給你做飯洗衣服彌補。」他愛人說:「要做飯洗衣服的人我找你?」我問:「你看上他什麼啦?」她說:「我就看上你們當兵的這個『傻』勁!」

——王志學(師政委)

老山作戰期間,打八里河東山的部隊有個炮連,戰果很突出,這個連的指導員張國強起了關鍵作用。他既做政治工作又指揮打炮,只要捕捉到目標,他便能立刻發出口令,第一發不著第二發准著,腦子就像一台電子計算機。這個人我特別敬佩,不光是他業務熟,還因我當時了解他心裡有著沉重的負擔,重到我認為已超過常人所能承受的極限。

他是河南人,1973年入伍,1976年回家結婚,兩口子感情很好。他家只有一個70歲的老父,常年卧病,愛人對他老父敬奉照料,無微不至,還包種全家的責任田。到打仗前,他們已經有了一個三歲女孩,一切的家務重擔全都壓在這個女人肩上了。照他的話說,他娶的是一頭「牛」,還是一頭又出奶又耕田帶拉車的「牛」。

到部隊受領老山作戰任務時,他突然接到愛人弟弟電報:姐病重……他了解家裡,不是開玩笑的。他也早有察覺,近幾年每回去探親一次,都發現愛人過一年像老了十年,是勞累垮的。他只能用話安慰她:等我轉業回來松你的套,你再咬咬牙吧!開拔前,他向司務長借了兩百元錢給愛人電匯去。附言道:暫不能歸,望全力治療。給司務長留下的借條上寫著:如我犧牲,請在撫恤金中扣除。

家裡收到錢後,又是接連兩封電報:姐病危,遲歸恐難相見。他知道問題嚴重了,這才拿著幾封電報一塊找領導。團里認為情況確實特殊,雖臨戰訓練十分緊張,還是批了他的假。但嚴格規定,在家只住一星期,不要超假。

連里戰士也知道指導員這時回家是萬不得已,但臨戰「失」將。大家都像失了主心骨似的,默默送了他很遠很遠。「指導員,有啥難處,你打電報回來……」

他搭車到昆明,連夜買了張硬座票回河南。到家一看,愛人已失了人形,一層皮包骨,嘴能動,但聲音細微得很難聽清楚。那二百元基本沒動,還壓在她鋪席下。三歲的女娃在炕上炕下爬,一團泥球似的……他抱起愛人揣上錢:走,我送你上縣城看病去。愛人弟弟來了,把他拉到一邊說:沒救了,醫生說是癌,屬晚期了!

一個禮拜,他清理了屋裡屋外,給愛人換了鋪草,洗了被褥,還買了藥品、營養品,一匙匙喂她。愛人雖仍說不出話,但臉上有了笑意。三歲女娃也一身清爽,摟著爸爸又唱又跳……

一眨眼間,六天過去了。他很艱難地向愛人和他弟弟說明,他明天必須啟程歸隊……她弟弟氣得兩眼圓瞪,兩拳緊握。他準備好而且希望著弟弟狠狠捶他一頓,他會連眼也不眨一下承受的,但那小夥子還來不及作出反應時,他愛人竟然從炕上爬了起來,喑啞地說:我跟你走,我要……你看著我死……

小舅子沒打他,但他的話比他的的拳頭還要重:什麼上頭規定,工作需要,這個那個,無非為的一個——想當官,往上爬,怕給上司落個不好的印象!可你就不怕人沒良心,要天打雷轟么?……他一鬧,親友鄰居也來了,七嘴八舌:國強呀,人生在世,功名利祿重要,可仁義值千金呀,看看你老婆這樣子,你咋忍心說得出一個走字,她可是拿骨髓給你一家當燈油呵……

張國強當眾無話可說,也想過再給上級發封續假電報,可又一想:不行呀,連隊成分新、幹部嫩,好多訓練科目只課堂上過了一遍,實地演練還等著他去主持去示範呢。打仗可不是兒戲,炮兵更是開不得玩笑的,一發炮彈出去,打著打不著敵人且不論,萬一落在在自己人頭上可就是幾十幾百人的生命大事。這種事幾年裡還少么?他也想到部隊里,家庭出了這樣那樣特殊情況,不止他一人,可上級還是考慮了他是特殊中的特殊,唯獨准了他一人的假,他咋好再特殊呢?

他決定按期歸隊。夜裡,他給愛人說了千萬道理,賢良的女人聽明白了,點了頭。他又抱起女兒,把她吻了個夠,淚水糊滿了熟睡的孩子一身、然後給愛人弟弟留了個條:好兄弟,原諒我,但願我還能看到你姐姐,不然我只有祈願真有來生,讓我變牛變馬來報答你們……

他提起僅有的牙具袋……但門是鎖著的,他只好跳窗逃出。

趕回連隊後,立刻投入訓練。到4月2日參加對老山炮擊作戰,半個多月的應急訓練,換來了他的連隊首戰告捷的喜訊。幾乎就在上級嘉獎令來到的同時,他收到了家裡的電報,他的愛人在他離家的第三天,終戀戀地離開了人世。因電報是寄到部隊原駐地後轉來的,遲到了二十多天。與電報同時收到的,還有幾封信,其中一位同族老輩這樣寫道:古有陳世美,今有你張國強!陳世美殺妻滅子,千古落罵名,你張國強面臨妻子落氣拔腿而逃,天理不容……

張國強看著這信和電報,如五雷轟頂,但他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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