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攻防篇

歷時半月的1979年初自衛反擊戰,我軍掃蕩了距我邊境約80公里內越軍重要據點與設施後,即主動回撤。這是戰前軍委領導早定下的方針,而不是如越南當局所喧嚷的是他們「舉國一致英勇抗擊中國侵略的輝煌勝利」。

為了炫耀這個「勝利」,越南趁我回撤大舉推進,侵佔了我邊境一線幾乎所有騎線點上的高山,修築堅固工事,並不斷向我方境內開槍開炮、燒殺擄掠;同時向退守柬泰邊境的民主柬埔寨部隊步步進逼,猖狂已極。

於是,其後幾年雙方在邊境線上展開了激烈的爭奪戰。1980年我軍在羅家坪大山、1981年在扣林山、1984年在老山、者陰山、八里河東山均給了敵人以殲滅性懲罰,其後又都粉碎了敵人無數次瘋狂反撲。

下章(包括以後各章)主要選取我軍區駐滇部隊在上千次攻防戰鬥中尚鮮為人知的故事略加記述。不是按戰鬥地域、時間先後、戰功大小寫史列傳,也未按眾多的「戰例彙編」與「英雄譜」細加對照核查,疏漏訛誤在所難免,請讀者諒察。

——李義成(營長)

1984年打老山,是舉國聞名的一次速決全殲戰,但仍有很多教訓值得記取。第一條就是接敵路線選擇太遠。

4月26日下午五時我們營從臨時駐地出發,坐了一截車,六時開始徙步行軍,天雨路滑,每個戰士平均負重90斤,超過有的戰士本身體重。但大家情緒很高,上路就開跑,走出不到10公里,天黑霧重,再看不見路了,又不許打電筒,遇田埂小路,只聽得「乓乓」,一個接一個地摔進水田裡,爬起來,一身泥水,負重量又不知增加了多少。到達第一個目的地,按圖上距離算是30公里,其實不止,用了整整12個小時。

到天明時,我已認不出本連(我當時是九連長)戰士誰是誰了,每個人從頭到腳都被泥漿糊住了,都一個模樣。

這一天晚上已經夠苦的了。

27日天氣晴朗,雲開霧散,白天不能向前運動,就在林子里隱蔽休息,叫大家在樹下草從里鋪上雨衣睡覺。咋睡得著?一身粘乎乎濕漉漉的,又吃不上飯(不能生火),這個時候誰的腦子能停止轉悠?

晚上天黑盡後,又開始奔波,到第二目的地距離40公里,路更難走,儘是上坡下坎,趟溪過溝。走到半夜,走不到了。先頭排報告,前面的連隊走脫了節,後面的人不知前面往哪個岔道去了。我跑到前面去看,小岔路好幾條,都有足印,不好判斷。我急了,就近找了兩個老鄉,請他們帶路,老鄉見我們的模樣嚇人,不敢相信我們是中國人,好一陣連哄帶勸,還外加點強迫嚇唬,他才上路。

趕上前面連隊了。前面傳話叫我到前面去,我越過隊列,深一腳淺一腳地挨著人影跑上去,突然一腳踏空,順陡坡滾到崖下二十米,幸好沒碰上石頭,破了幾處皮無大傷,兩個通訊員前拉後推把我架上來了。

到達一個小村寨,時間已三時半,離進攻出發地還有七八公里,全是陡坡,幾乎沒路,距預定進攻時間只有兩小時,而部隊都走得筋疲力盡了,隱約見一個個搖晃晃,歪倒倒的,喘得象一群牛。我決定,就地休息五分鐘,吃乾糧,清點人員,各班簡單動員一下:一定要按時到達。

大家也知道,這時候不拿出全身的拼勁不行了。一聲「出發」令下,又呼呼往前沖。

一個新兵在一陣衝刺後倒下了,抱住兩腿直打滾、喊叫:「班長,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我正趕上來,一氣之下,手槍上了頂膛火:不起來,我槍斃你!他聽出是我,又喊:連長,槍斃我吧,槍斃我吧,我不行了,不行了!我當時要不是怕槍聲暴露我們進攻意圖,說不定真把他斃了。那樣,我這一輩子也就再也不得心安了。

我只能伸手去拉他,一接觸到他,我就像觸到一塊冰,還感覺到他的手腳都在抽搐,我開始明白他是真病,但只以為他什麼地方疼。正好營部醫助過來,立刻說出他的病症:連長,他是虛脫。

我,窮孩子出身,知識不夠,哪知什麼叫虛脫。

「連長,就是他身上的熱量耗盡了!」

「有治嗎?」

「誰身上帶糖?最好是巧克力。」

有個幹部還真帶著巧克力。醫助接過來就朝他嘴裡塞,又灌水。

兩三塊巧克力下去,他站起來了,又背上東西:連長,我……跟你走,我能行了。

他,17歲,昨年底才到部隊,體重至多90斤。可身上背的什麼呢?反坦克雷,導爆索,自身武器彈藥、乾糧,光手榴彈就是8枚,子彈二百發,全身披掛滿了。他班長說:他是自己要求加大攜帶量的。當然,在他再前進時,許多東西被班裡同志「搶」了。

我們還未到攻擊出發位置,我方炮火準備開始了!炮火一響,各種通訊線路開通了,部隊也大吼大叫起來,呼呼啦往前趕。這個時候,再隱蔽你的進攻意圖沒必要,也不可能了。

我們剛到達進攻位置,越軍也開始炮火反擊,有幾發落在剛散開的隊形里,五六個同志倒下了,也就是說,還沒開始戰鬥,我們就付出了代價。

著名戰鬥英雄史光柱就是在這次戰鬥中出現的。他代替犧牲的排長指揮,自己連續三次負傷,最後率全排出色地完成任務。

在進攻地,我又看到了那「虛脫」的小戰士,他上來了,雖然是晚了一些,但總算上來了。憑的是兩塊巧克力給予他的微薄的熱量,更憑他頑強的、高尚的意志。

他也參與了向第一個目標的攻擊。但還沒有來得及打出第一槍便犧牲了!

敵人的火力封鎖了一道埡口,只要我們一躍起就遭射擊。我們也很快組織火力和它對打,並很快把它壓下去了。戰士們躍過了溝口,但這個小兵沒能躍過,滾進了溝底,剛好暴露在敵人眼皮下……

(李義成哭了,很久難以繼續談下去。)

我為什麼不說出他的名字呢?因為我後來去過他家,我對他的父母說:你的兒子是英雄!雖然他沒有授予稱號,但他在我們全連全營,所有知道他的事迹的同志心中,他和史光柱一樣,永遠受著敬仰和愛戴。

我說的是真心話,並不單純為安慰他們。我想他們從我的傾泄而下的淚水裡,也不會懷疑我向他們說了假話。

但我確實向他的父母隱瞞了他犧牲的真實情況與因由,我哭,不僅出於對這個小戰士至高無上精神的敬佩,也由於我的內疚。

他死得太早,太遺憾!但,能怪他么?又能怪我么?

我也不全怪上級,他們選擇長距離奔襲接敵,為的是保證戰鬥的突然性。但結果讓部隊打了一個可以說是極端疲勞,連站也站不住時的攻堅戰。

但我們營還是在不到兩個小時內把老山拿下來了,這說明我們這支部隊真了不起。代價太大了!當然不僅僅是一個路線的選擇問題……

我真不願說這個故事,想起來心裡也不是滋味,更不願說這個小戰士的名字,怕又惹他父母的傷心與責怪。但這個小戰士將永遠站在我的「課堂」上,教育我該怎麼當個指揮員。

——李中平(營長)

(他山東人,三十齣頭,身高近一米八,體重不少於三百斤,仍顯得勻稱、英武,使我不由地想起他的老鄉武松。)

老山所以重要,是它雄據於盤龍江河谷上方,河谷里有一條公路,從我國通向越南,兩頭聯結兩國的交通幹線。站到老山上,睛好天氣兩頭都能看出二三十公里之外,因而成了必爭之地。

按國際慣例,兩國都不佔邊界線上頂峰。過去中越友好,老山只獵人偶爾出沒,不說山上,連附近也少有人煙。1979年我們在自衛反擊戰之後回撤,也沒有在老山設防,越南人把它佔了。不但佔了它,還佔了它兩旁綿延幾百公里所有騎線點上的峰頂。從這些山上往我們境內打炮,使得幾百個村鎮不得安寧。光文山州內幾年內死於炮擊下的就有三百多人。

1980年我們打下了羅坪山,次年又打下了扣林山,這兩仗都是小試鋒芒,都是為打老山摸索經驗的。過後我們等了三年。還看不到越南人有一點把手縮回去的樣子,這才下決心,打這個地勢最重要、最險峻、又是它重兵設防,連續營造了幾年工事的老山。接著又打下了與老山互為犄角的者陰山、八里河東山。

後來我才知道,攻下這幾座大山還不是我們的真實目的,戰略上的意圖還在於吸引來它更大的兵力,聚而殲之。

我們對越南小霸有效的制服,還不是攻下老山,而是其後幾次粉碎它的反撲,尤其是當年7月12日兩軍在這個峽谷叢林地一場決戰,越南人嘴上承不承認我不知道,恐怕在心裡是明白了自己遠非我方對手的。

我講遠了。

攻老山,先得攻下它伸向盤龍河一條山樑上的制高點。要不,你把老山拿下了,敵人可以順公路增兵,還可能進一步前出,兜住你的屁股。越南也是懂得「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這一套的,向我們學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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