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聞鼓篇

我了解,越南入侵柬埔寨,黎筍有個講話。在估計中國可能作出何種反應時,他自信極了,十分肯定中國除了十分激烈的言辭,是再拿不出別的什麼來的……

我也了解,當越南五路大軍正向金邊悍然疾進時,北京還在最後商定我們該作出何種反應的會議情況。

可惜,介紹材料的人一再說,要公布這些材料得請示有關上級批准。

如此,我只能講幾個倉促上陣的中國將士的故事,意在說明:黎筍有一點說對了——中國作出任何行動、反應都是萬難的。但他的估計有一個根本性錯誤——中國到底不是美國!

——王有富(前副軍長)

(在這個軍,到處能聽到夏伯陽式的故事。段如金師長說:「王有富那老頭不怕死,給我印象特深。1979年反擊戰,敵炮炸成一鍋粥,老頭坐個吉普車來了,一腳蹬在踏板上,身子伸出車門外,頭昂昂的,連眼皮也不眨一下,一個勁兒喊司機:往前開!我想起《夏伯陽》電影里也有這麼個鏡頭……」

在干休所,見到王有富老頭,我們提起這件事時,他笑了笑說:「我哪是不怕死呵,只是覺得死在戰場比屈死在『牛棚』里好!」)

1978年3月我進了學習班。

當時,凡認為和「四人幫」有牽連的人都進學習班了,我是最後一名。說是老鼠拉木楔,大頭在後,經過對先去的人反覆揭批查,最後認為,和「四人幫」掛勾人就是我,總後台就是我,罪魁就是我!

什麼罪名?說我們軍要為「四人幫」搞武裝政變!現在是人證物證都查巴實了。沒早「請」我來,是對我持慎重態度,等待我自己覺悟,主動交代……

花了好長時間要我轉變立場,我說,這個立場不好轉呀,要轉我就得轉到「四人幫」那邊去了,還不是一般的,是死黨!

派了七個人看管我,門窗都釘死的,不能和外界接觸,車輪戰。

搞得我很難受。罵人吧,人家說我的案子是上級黨委研究了的,華主席批了的!低頭過關吧,不行呀,這武裝政變可不是我一個人能搞的,必然上下左右牽連好多人。

好多軍師團營幹部都被搞進來了,想的就是從我這兒突破個口子,我不能幹這種缺德事!

真是的,你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我確實想過,活著拖吧,可拖到何時是了?一死了之吧!不行,我不明不白去了,這多被認為與我是「一氣」的幹部不永遠落個疑點、污點嗎?

我們這個軍,在雲南住了三十七八年,只要中央、上級一聲令下,我們什麼沒幹過?邊疆剿匪、築路、開荒、搶險救災……幹什麼我們幾萬官兵不是上下一心,生死不惜?文化大革命中雲南兩派鬥爭激烈,你殺過來,我殺過去,有時局面收拾不了啦,中央叫軍隊出面,而且是命令,上面有好多領導落名,我們不聽,能行嗎?誰料得到當時有個「四人幫」一手遮天,他們常常假借我們周總理、葉老帥的名字型大小令部隊?

軍隊一出面,制止手裡也有槍炮的群眾廝殺,難免造成傷亡,軍隊本身也有損失,這罪過是誰的?

我個人確實在文化大革命中干過「蠢事」,說了很多錯話,當過一兩次制止武鬥的副總指揮。就在我自己進學習班前,我對上面布置的「揭批查」運動也是積極的,對下面幹部搞「劃線站隊」,點了一些人的名。我有很多教訓,到現在想起就一晚上合不上眼。

「揭批查」,真扯蛋,是用「四人幫」那套清「四人幫」,用極左清極左。我們軍很多對部隊對地境熟悉、有才幹也很年輕的幹部被錯誤處理了。這使1979年那一仗受了很大的影響!

要打仗了,我先是從廣播里感覺到,後來看到部隊出發。我想要求上前線,又想,人家怎麼會放心你,根本不可能,也就算了。

後來學習班的幹部也調走了,辦不成了,叫「暫停」。我2月14日才回到軍部家裡。

2月16日一早我在大操場轉圈,突然看到了楊得志同志。在這之前我在報上見了他來昆明軍區當司令員的消息。我上前給他敬了個禮,報了我的名字。

戰爭年代我多次見過他,但沒有說過話。五十年代我在南京軍事學院學了幾年,他也在,當然不同系,他研究戰役指揮,我在基本系。可能他對我的面貌有點印象,「哦」了一聲,跟我握了握手。

他看了看我沒帶領章的舊軍裝,問:你現在幹什麼?

我知道他時間有限,趕緊說,我是這個軍副軍長,現在住學習班,人家說我要搞武裝政變,司令員,讓我先去打仗吧,我對這個部隊熟悉,平生也沒有別的本事,只幾十年沒斷過打仗,也多少學了一點。

他看著我,搖了搖頭,我已經感到沒指望了。卻聽他輕輕說了聲:「扯蛋!」又握了握我的手,「你九點鐘來找我。」我感到有門了,連忙補充一句:「司令員,與其叫我蹲『牛棚』,不如到戰場上考驗我!」

九點鐘,我到了軍黨委會議室。楊司令員問了問我的簡歷。我想訴說一下我的委屈,他說,那些話不要說了,大敵當前,打完仗再說!至於你的工作,我們研究一下再答覆。

十二點過,軍區劉志堅政委就來我家通知:王有富同志,準備一下吧,馬上出發。他叫我跟隨××師指揮,還說了該師任務是什麼。過後張軍長又給我具體講了中央的戰略意圖和各師的部署與任務。

老伴在上班,我自己手忙肢亂收拾時,心裡高興激動得直掉淚。老伴回來,見我邊收拾邊「哭」,嚇慘了,「他們要把你往哪轉移?」我把胸口拍得咚咚的,「叫我打仗去!……」老伴聽了我的述說,也高興得又笑又跳的。她可不是個好戰份子,是為上級終於還相信我這個人,樂得把戰場上可能遇到的艱難風險全忘了。

當天下午六時我就出發了。因為部隊都到前面去了,只好我一個人趕火車往河口方向去趕部隊。送行的也只我老伴一人,那滋味真叫人說不出來,昨天還是個受審查的,明天可能是個指揮員了!老伴說:「你可要仔細點呀,凡事多找人商量,再馬虎不得……這一仗打好了好,打不好你可又是一層罪名呵!」我嘴上說:沒問題!心裡想,放心吧,打不好我也給你賺個烈士家屬!

2月17日我到了河口,部隊已經出境,打響了,我又只好往前趕……

(王有富同志只給我們說到這裡,至於他那次在前面的指揮情況,他不願說,一勁兒擺手:「小雞巴仗,有什麼好說的!」

不久別人告訴我,1979年自衛反擊戰慶功祝捷大會上,楊總長又見王有富連說「好同志,好同志!」後來,總政發了個通知,指出以前那所謂的「武裝政變」問題,純屬個別人在誘供下的「虛構」,應予徹底否定!王有富同志很風趣地對我們說:「那一仗對我個人說也很及時,換得了我一個心安理得的晚年!」)

——楊旭先(副師長)

羅烈文現在是師長,他有今天,靠我「拉」了他一把,不然他可就不知身在何處了。

在一起的時候,我沒給他說過這碼子事。

1979年2月22日,我們已出國作戰五天,他來了,以副團長身份來指揮我們營。

他是在北京軍事學院學習時聽說要打仗,主動要求回來參戰的。坐飛機、火車、汽車拚命往前趕,還是晚了。

我以為他帶來了上級新的意圖。他說,他什麼也不了解,到團指、×副師長只給他說了一句話:「你去協助三營指揮」。他提出給一枝槍,回答是:「自己到前面找吧!」

1979年那一仗,我現在回想起來又好氣,又好笑!我們團是從營建工地直接拉上戰場的,整個部隊都可以說帶著十年浩劫的滿身創傷。軍師團幹部不能說毫無指揮經驗,但解放戰爭中他們至多是營連排幹部,離現代戰爭和職務對他們的要求是有很大差距的。

我在師指接受作戰任務時,領導只說:你們三營是前衛營!其他營長沒說話,我站起來說:我不清楚,我們的路線、各階段目標是什麼?沿途敵情如何?左右鄰的情況如何?……都不說話,我又拿出地圖給一位參謀長:「是否請你在這圖上勾一下?」他不吭聲。×副師長說話了:「就你楊旭先話多,叫你當前衛就是讓你邊打邊摸情況嘛!」

羅烈文和我一樣兩眼墨墨黑。我看著他,除了手裡抓一頂汗透了的軍帽,可謂赤手空拳,沒槍、沒電台、沒望遠鏡,連件雨衣都沒。我們是同齡人,原來很熟,我說:你像個打仗的樣子么?還指揮,指揮個屁!

他苦笑了一下:「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上級叫我這樣打我就這樣打,叫我這樣指揮我就這樣指揮!」

2月23日晚,我營奉命沿公路向××高速前時。途中遇一友鄰副團長,說前面有敵人的既設防禦陣地……羅烈文和我決定:兩個連沿公路兩面山脊前進,一個連沿公路走,前頭放一個加強班……

師指不同意,批示我們收攏部隊,跑步沿公路前進。事後我得知,有的領導輕敵,認為越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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