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話

我是奉命到南疆採訪的。首長說:成都軍區駐雲南集團軍在對越自衛反擊作戰的幾年中打了很多硬仗、關鍵戰、漂亮戰,扣林山、老山、者陰山、八里河東山是他們收復的,後來又經歷了最激烈最艱苦的防禦戰階段,多次粉碎敵人進攻,尤以1984年7月24日徹底殲滅敵精銳師團大規模反撲一戰最為出色……首長指派我為他們寫一本書,我答應去試一試。

我先在軍區機關採訪了與前線作戰有關的部門和一些在前指工作過的同志,搞研究和管資料的同志。然後去了雲南,到過集團軍的所有團隊,也到過曾配屬該集團軍作戰的炮兵部隊、後勤部隊和守備師、軍分區。採訪時間將近一年。

邊走我邊犯愁,邊後悔!

原先我怕我這個五十多歲的人單身提個包,到了異地,找不到住處,找不到車,找不到我想找的人,找到了也無非說一些報紙社論上的話和書上都寫過了的英雄事迹。我只好請首長親自打個電話,打個招呼。這個惹麻煩了!集團軍首長給了我意想不到的隆重接待和大力支持,給部隊專門發了通知,先後派了幾位同志陪同指導,一輛專車跟我們跑了五個來月,行程上萬里,我不能不想:我要寫不出點什麼來,乍個交代?

但我也因此得到了異常豐碩的收穫,前昆明軍區司令員張銍秀、政委謝振華和我作了長談,介紹了只有他們才了解的情況。集團軍領導對我可謂推心置腹,無所不談。到師團,則是早早地安排了一長串名單。重要的人物有從遠道被召回的。許多同志傷心時悲不成聲,激動時大聲疾呼,他們講戰場的經歷與見聞,也講感受與思索,其中與不無牢騷與不平。我發現,他們不全把我當個採訪者,而是首長的「代表」——我如實說明過我來時首長給的任務,但決非代表,我或能寫出他們的部分意見,但無法當面轉達。對他們指名道姓的批評意見我確曾表示請用別的方式反映,這僅是怕牽連進是非之中,決非要煽動告狀——總之,採訪過程中,我的情緒常常「失控」,忘了自己「吃幾碗乾飯」,我表過態,說我一定要寫一本什麼什麼樣的書。

回到成都,我傻眼了!這麼長時間,這麼大範圍,這麼多次的戰鬥,這麼些部隊和兵種,近300人的談話,集團軍翻箱倒櫃為我搜集的幾十公斤資料所包羅的這場戰爭,我哪有本事寫得下來呵!1988年春節,我沒過好,滿城的鞭炮都像在我心裡開炸了似的!

但當我又信手翻開我的20多本採訪筆記時,我的心又騰跳起來,沸揚起來!我再次認定,我是真有收穫,真有感受、真有抑控不住的激情的呀!我的困頓只是找不到一個能盛下所有這些的「筐筐」。於是我去找朋友,找作協求教,給他們擺素材,講故事。幾乎一致的意見是:你何必去另找結構呢?你的採訪對象講得多好呀,多麼真實、廣闊、新穎呀!你不如忠實地把他們的講述整理出來。

我不是很快就採納了這些意見的。我知道,口述體的文學已經很老套了,而且有好些人不認為它可以稱之為文學。但我又想,能夠使我被吸引、被打動,以至對我不曾參加過的這場戰爭有了親歷目睹之感,對征戰者們產生了深深地熱愛與敬仰的,不正是來自這些毫無粉飾與編造痕迹的口述?如果我把它還原於文字,能夠使讀者多少與我同感,我也就完成了任務,管它老套不老套,算不算文學呢!

這本書就這樣確定了體裁,至於從二十幾本筆記中如何取捨,首長們表示不干預,由我自行定奪,這是讓我頗費思索的。我不知道我是否過多地寫了戰場上的慘烈場景與不盡人意的陰暗畫面?坦率地說,我寫了又刪,刪了又添。我覺得正是這個部分的真情實況和征戰者勇敢奉獻的心靈活鮮鮮地推到了我面前,讓我的心燃著了!我只有冒點險了!不然我只有逃避。而逃避了真實則無論怎麼寫都不可能算作是文學。

還有兩點要說明,凡是軍以上現職領導的談話,由於我拿不準現在是否宜於公布,只好一律略去不寫。再是,採訪一般都有多人插話,由於我當時未想過用現在這種寫法,故難免將插話全安在主講者名下的差錯,以致有可能給講述者帶來麻煩和怨責,果如此,我只好請他們給我一點理解,一點包涵了。

如這本書能得到我見過和未見過的南疆戰友們的基本認可,我就算交了帳,似乎也將感到欣慰。不不,交帳,欣慰,談何容易!當我再次翻開我只不過轉述了其中十之二三的筆記,當我想到你們至今駐守著的雨霧交飛的南疆高山叢林,你們中許多人至今還在陰暗潮濕的貓耳洞內蜷伏,以兩根木棒當床,想起我曾久久佇立在烈士墓碑前默默發過的誓言,以及曾不止一次當著你們的面發下了宏願……我只有羞愧,我的筆永遠感到無力,我其實一輩子也難以向你們交帳,一輩子也難以得到安寧了!

筆呵,我無力與羞愧的筆!

丁隆炎

一九八八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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