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

這大漢滿腮虯髯,神態威猛,但目光散亂,行若顛狂,顯是個瘋子。蕭峰見他手中一對大斧系以純鋼打就,甚是沉重,使動時開闔攻守頗有法度,門戶精嚴,儼然是名家風範。蕭峰於中原武林人物相識甚多,這大漢卻是不識,心想:「這大漢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沒聽見過有這一號人物?」

那漢子板斧越使越快,大叫大吼:「快,快,快去稟告主公,對頭找上門來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兩柄明晃晃的板斧橫砍豎劈,行人自是遠遠避開,有誰敢走近身去?蕭峰見他神情惶急,斧法一路路的使下來,漸漸力氣不加,但拚命支持,只叫:「傅兄弟,你快退開,不用管我,去稟告主公要緊。」

蕭峰心想:「此人忠義護主,倒是一條好漢,這般耗損精力,勢必要受極重內傷。」當下走到那大漢身前,說道:「老兄,我請你喝一杯酒如何?」

那大漢向他怒目瞪視,突然大聲叫道:「大惡人,休得傷我主人!」說著舉斧便向他當頭砍落。旁觀眾人見情勢兇險,都是「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蕭峰聽到「大惡人」三字,也矍然而驚:「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惡人報仇,這漢子的對頭原來便是大惡人。雖然他口中的大惡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說的大惡人,好歹先救他一救再說。」當下欺身直進,伸手去點他腰脅的穴道。

不料這漢子神智雖然昏迷,武功不失,右手斧頭柄倒翻上來,直撞蕭峰的小腹。這一招甚是精巧靈動,蕭峰若不是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險些便給擊中,當即左手疾探而出,抓住斧柄一奪。那大漢本已筋疲力竭,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震,立時向蕭峰和身撲了過來。他竟然不顧性命,要和對頭拚個同歸於盡。

蕭峰右臂環將過來,抱住了那漢子,微一用勁,便令他動彈不得。街頭看熱鬧的閑漢見蕭峰制服了瘋子,盡皆喝采。蕭峰將那大漢半抱半拖的拉入客店大堂,按著他在座頭坐下,說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說!」命酒保取過酒來。

那大漢雙眼目不轉睛的直瞪著他,瞧了良久,才問:「你……你是好人還是惡人?」

蕭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咱們是朋友,咱們一同去打大惡人。」那大漢向她瞪視一會,又向蕭峰瞪視一會,似乎信了,又似不信,隔了片刻,說道:「那……那大惡人呢?」阿朱又道:「咱們是朋友,一同去打大惡人!」

那大漢猛地站起身來,大聲道:「不,不!大惡人厲害得緊,快,快去稟告主公,請他急速想法躲避。我來抵擋大惡人,你去報訊。」說著站起身來,搶過了板斧。

蕭峰伸手按住他肩頭,說道:「老兄,大惡人還沒到,你主公是誰?他在哪裡?」

大漢大叫:「大惡人,來來來,老子跟你拚斗三百回合,你休得傷了我家主公!」

蕭峰向阿朱對望了一眼,無計可施。阿朱忽然大聲道:「啊喲不好,咱們得快去向主公報訊。主公到了哪裡?他上哪裡去啦,別叫大惡人找到才好。」

那大漢道:「對,對,你快去報訊。主公到小鏡湖方竹林去了,你……你快去小鏡湖方竹林稟報主公,去啊,去啊!」說著連聲催促,極是焦急。

蕭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聽得那酒保說道:「到小鏡湖去嗎?路程可不近哪。」蕭峰聽得「小鏡湖」確是有這麼一個地名,忙問:「在什麼地方?離這兒有多遠?」那酒保道:「若問旁人,也還真未必知道。恰好問上了我,這就問得對啦。我便是小鏡湖左近之人。天下事情,當真有多巧便有多巧,這才叫做無巧不成話哪!」

蕭峰聽他啰里啰唆的不涉正題,伸手在桌上一拍,大聲道:「快說,快說!」那酒保本想討幾文酒錢再說,給蕭峰這麼一嚇,不敢再賣關子,說道:「你這位爺台的性子可急得很哪,嘿嘿,要不是剛巧撞到了我,你性子再急,那也不管用,是不是?」他定要說上幾句閑話,眼見蕭峰臉色不善,便道:「小鏡湖在這裡的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里半路,便見到有十來株大柳樹,四株一排,共是四排,一四得四、二四得八、三四一十二、四四一十六,共是一十六株大柳樹,那你就趕緊向北。又走出九里半,只見有座青石板大橋,你可千萬別過橋,這一過橋便錯了,說不過橋哪,卻又得要過,便是不能過左首那座青石板大橋,須得過右首那座木板小橋。過了小橋,一忽兒向西,一忽兒向北,一忽兒又向西,總之跟著那條小路走,就錯不了。這麼走了二十一里半,就看到鏡子也似的一大片湖水,那便是小鏡湖了。從這裡去,大略說說是四十里,其實是三十八里半,四十里是不到的。」

蕭峰耐著性子聽他沒完。阿朱道:「你這位大哥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里路一文酒錢,本來想給你四十文,這一給便給錯了數啦,說不給呢,卻又得要給。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得四十,四十里路除去一里半,該當是三十八文半。」數了三十九個銅錢出來,將最後這一枚在利斧口上磨了一條印痕,雙指一挾,拍的一聲輕響,將銅錢拗成兩半,給了那酒保三十八枚又半枚銅錢。

蕭峰忍不住好笑,心想:「這女孩兒遇上了機會,總是要胡鬧一下。」

那大漢雙目直視,仍是不住口的催促:「快去報訊啊,遲了便來不及啦,大惡人可厲害得緊。」蕭峰問道:「你主人是誰?」那大漢喃喃的道:「我主公……我主公……他……他去的地方,可不能讓別人知道。你還是別去的好。」蕭峰大聲道:「你姓什麼?」那大漢隨口答道:「我姓古。啊喲,我不姓古。」

蕭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詐,故意引我上小鏡湖去?怎麼又姓古,又不姓古?」轉念又想:「倘若是對頭派了他來誆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小鏡湖便是龍潭虎穴,蕭某何懼?」向阿朱道:「咱們便上小鏡湖去瞧瞧,且看有什麼動靜,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那邊,想來總能找到。」

那酒保插口道:「小鏡湖四周一片荒野,沒什麼看頭的。兩位若想遊覽風景,見識見識咱們這裡大戶人家花園中的亭台樓閣,包你大開眼界……」蕭峰揮手叫他不可啰唆,向那大漢道:「老兄累得很,在這裡稍息,我去代你稟報令主人,說道大惡人轉眼便到。」

那大漢道:「多謝,多謝!古某感激不盡。我去攔住大惡人,不許他過來。」說著站起身來,伸手想去提板斧,可是他力氣耗盡,雙臂酸麻,緊緊握住了斧柄,卻已無力舉起。

蕭峰道:「老兄還是歇歇。」付了店錢酒錢,和阿朱快步出門,便依那酒保所說,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里地,果見大道旁四株一排,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樹。阿朱笑道:「那酒保雖然啰唆,卻也有啰唆的好處,這就決計不會走錯,是不是?咦,那是什麼?」

她伸手指著一株柳樹,樹下一個農夫倚樹而坐,一雙腳浸在樹旁水溝里的泥水之中。本來這是鄉間尋常不過的景色,但那農夫半邊臉頰上都是鮮血,肩頭扛著一根亮光閃閃的熟銅棍,看來分量著實不輕。

蕭峰走到那農夫身前,只聽得他喘聲粗重,顯然是受了沉重內傷。蕭峰開門見山的便道:「這位大哥,咱們受了一個使板斧朋友的囑託,要到小鏡湖去送一個訊,請問去小鏡湖是這邊走嗎?」那農夫抬起頭來,問道:「使板斧的朋友是死是活?」蕭峰道:「他只損耗了些氣力,並無大礙。」那農夫吁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兩位請向北行,送訊之德,決不敢忘。」蕭峰聽出他出言吐談,絕非尋常的鄉間農夫,問道:「老兄尊姓?和那使板斧的是朋友嗎?」那農夫道:「賤姓傅。閣下請快趕向小鏡湖去,那大惡人已搶過了頭去,說來慚愧,我竟然攔他不住。」

蕭峰心想:「這人身受重傷,並非虛假,倘若真是對頭設計誆我入彀,下的本錢倒也不小。」見他形貌誠樸,心生愛惜之意,說道:「傅大哥,你受的傷不輕,大惡人用什麼兵刃傷你的?」那漢子道:「是根鐵棒。」

蕭峰見他胸口不絕的滲出鮮血,揭開他衣服一看,見當胸破了一孔,雖不過指頭大小,卻是極深。蕭峰伸指連點他傷口四周的數處大穴,助他止血減痛。阿朱撕下他衣襟,給他裹好了傷處。

那姓傅的漢子道:「兩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謝,只盼兩位儘快去小鏡湖,給敝上報一個訊。」蕭峰問道:「尊上人姓甚名誰,相貌如何?」

那人道:「閣下到得小鏡湖畔,便可見到湖西有一叢竹林,竹桿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幾間竹屋,閣下請到屋外高叫數聲:『天下第一大惡人來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請不必進屋。敝上之名,日後傅某自當奉告。」

蕭峰心道:「什麼天下第一大惡人?難道是號稱『四大惡人』中的段延慶嗎?聽這漢子的言語,顯是不願多說,那也不必多問了。」但這麼一來,卻登時消除了戒備之意,心想:「若是對頭有意誆我前去,自然每一句話都會編得入情入理,決計不會令我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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