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冷冰冰的銀行行長

這天傍晚時分,王景方突然回到了金玉花園3號。他身穿一件米色毛料風衣,腋下夾著一個黑色公文包。頭髮吹得一絲不亂,烏黑油亮;腳上的皮鞋也是光可照人,一塵不染。在於小蔓看來,他不像是在外面工作了一天,風塵僕僕回到家裡的男主人,卻更像是一個到這裡來會見外賓或是什麼高貴客人的大領導。

王景方按響門鈴時,於小蔓正端著一大盆白菜、豬肉燉粉條,胳膊上挎著一個裝滿熱饅頭的大塑料袋往二樓上走。門鈴一響,她就站在樓梯上大聲問了一句:「誰呀?」在那一刻,她的腦子裡飛快地閃過好幾個人的面容:阿慧、劉麗萍、唐老師、王亮……她最希望站在門外的人是王亮,但回答她的卻是王景方很有威嚴的聲音:「是我。」

於小蔓不由哆嗦了一下。但她還是急中生智地沖門外喊了一聲:「是大叔。你稍等。」說著,就三步並作兩步地上了二樓,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把飯菜一股腦地塞進了床下,末了,又整理了一下床罩,見沒什麼破綻,才關上房門,急急地又是輕手輕腳地跑下樓開門。

於小蔓打開門後,也許是因為開門晚了的緣故,走進門裡的王景方始終用一種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而於小蔓見到衣冠楚楚的王景方,也不由驚訝地多看了幾眼。

就這樣,兩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了幾分鐘後,王景方仍舊用很有威嚴的語調問:「你在忙什麼?」

於小蔓忙回答:「收拾廚房裡的鍋碗瓢盆。」

王景方的目光迅速地掃視了一下光線幽暗的客廳,隨手打開了電燈。然後,又緩緩地踱著步子,來到沙發前,脫掉風衣,搭在沙發背上,慢慢地坐了下來。

這會兒,乖巧的於小蔓早已為他端來一杯白開水,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在廚房裡倒白開水的一剎那間,於小蔓曾猶豫過是否放些茶葉,但為了不惹麻煩,早點把這個不速之客打發走,她就打消了泡茶的念頭。

坐在沙發上的王景方,眼睛仍四處看著,看得站在一旁的於小蔓心裡一陣陣慌亂。

「你們吃晚飯了嗎?」過了一會兒,王景方收回目光,看著於小蔓問。

「嗯,吃過了。」

「她還是吃漢堡包?」

「嗯,漢堡包。」

「她現在每天能吃幾個?」

「十幾個吧。有時多一點,有時少一點。」

「她最近怎麼樣?」

「還那樣。」

「喊餓嗎?」

「有時喊。」

「其他方面,她還能自己去衛生間嗎?」

於小蔓決定把謊言繼續編下去:「她在地上爬著,很吃力。」

「哦,等她爬不動的時候,你告訴我。」王景方就像一個問病聽診的醫生那樣,一句一句地問個不停。

聽著王景方近似冷漠的話語,於小蔓的額頭上漸漸地滲出了汗珠。雖然她對王景方的問話對答如流,但心裡卻很害怕,擔心自己萬一說錯了或說漏了哪句話,會引起王景方的懷疑,甚至招來一頓訓斥。直到現在她也弄不懂這位姚秀花的丈夫是希望妻子好起來,還是希望妻子死,或者兼而有之,要麼早點好起來,要麼早點死。但有一點她心裡是清楚的,那就是她必須接受上次的教訓,不能把姚秀花的現狀如實相告。其實,在她看來,被宣判為不治之症的肥胖病人姚秀花正在一天天地好起來,先是她開口講話了,說是要回家;緊接著,於小蔓發現她多次爬到走廊上,抓著衛生間的門框,吃力地試圖站起來了。她早就不喊餓了,而且吃起東西也很有節制。儘管飯量依然比一般人大很多,卻不再那麼狼吞虎咽了。更重要的是,在姚秀花那雙死羊眼裡,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光亮,當她醒著的時候,那雙眼睛會久久地凝視著天花板,裡面時而會流露出感傷或是欣喜的表情。她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做一個很不現實卻是十分美好的白日夢。她的這些變化是明顯的,也全都被於小蔓捕捉在眼裡。遺憾的是於小蔓無法弄清這是「迴光返照」還是真的在一天天地好起來。因此,她不敢把這些「假象」講出來。她想,假如這是死前的掙扎,那就讓她自消自滅吧,就當沒有那麼一回事;如果姚秀花真的要起死回生了,那也要隱瞞下去,等姚秀花真正能站立起來的那一天,還給她丈夫一個驚喜。

由於講了謊話,因此,於小蔓在回答王景方的問話時,情不自禁地低下了頭,兩眼只盯著自己的腳尖。一開始,她只是感到緊張,但隨著王景方一句接一句的追問,她就有點招架不住了,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你坐下吧!」大概王景方也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就用命令的口吻說,同時,抬手指了指對面的單人沙發。

於小蔓像是聽到了大赦令。無論怎麼說,坐著答話要比站著輕鬆多了。

「你認為她的病比以前是輕了還是重了?」待於小蔓坐到沙發上後,王景方又斟詞酌句地問。

「時好時壞吧!」於小蔓長舒了一口氣,她對自己這種可進可退的回答感到滿意。

王景方「嗯」了一聲,端起茶几上的水杯,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水。

趁著他喝水的當兒,於小蔓偷偷覷了他一眼。在這張像是戴了面具的臉上,除了冷漠,你什麼也看不到。彷彿他根本就沒有七情六慾,對這個世界上的萬事萬物,他所能感應到的除了冰冷還是冰冷。這張面具不會喜悅,不會悲傷,更不會流淚,無論他面對的是死亡還是新生,他的這張臉都將是像鐵板一樣漠然。這是因為病人的長期拖累所致,還是他天生就是個冷血動物?他的這副面孔是僅對家人,還是面向全體世人?倘若他在那個大銀行里,也這樣面對他的下屬,以及天天同他打交道的秘書,那些人的日子會是多麼難熬啊!幸虧他不常回家,否則,於小蔓真的不知道是否有勇氣天天面對這樣一張面具。

王景方喝完水後,並沒把杯子放到茶几上,而是拿在手裡,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不講話時,臉上的神情讓於小蔓更加膽怯。坐在偌大的客廳里,她卻感到了憋悶,彷彿空氣要爆炸了似的。她偷看了一眼擺在牆角的電視機,要是這會兒電視機開著,也許她會覺得好過一點。可惜她不敢把這個想法說出來。為了緩和一下這莫名的緊張氣氛,她沒話找話地說了一句:「大叔,你覺得阿姨的病會好起來嗎?」

「唔,我不知道。」王景方微微搖了搖頭。

「我會好好照料阿姨的。在老家時,我聽人說過,只要心誠,就能出現奇蹟。」於小蔓用試探的口氣說。

不料,王景方卻非常不屑地抬起頭瞪了她一眼:「出現奇蹟?恐怕這是天方夜譚吧!難道你連一點醫學也不懂。難怪劉麗萍說以後要送你去學校念書,看來你真應該好好學點文化知識,不然的話,恐怕連做保姆也不夠格。」王景方把手裡的杯子重重地放到茶几上,繼續用教訓人的口氣說道,「無論什麼事情都要講究科學,僅僅有好的願望是不行的,也是愚昧無知的。有些病在醫學上已被判了死刑,比如癌症,比如艾滋病……」

「可肥胖病不是癌症,更不是艾滋病。」於小蔓被他那教訓的口氣和嘲弄的神情給激怒了,於是,她天性中好強爭勝不甘受辱的一面便不加掩飾地暴露出來。她毫不客氣地打斷了王景方的話,搶著說道,「我從電視上聽過講座,專家說肥胖病是可以治好的。」

「哼。」王景方從鼻子里冷笑了一聲,「是電視里這樣說的嗎?好,很好!那你就創造個奇蹟給我看看。」

「當然!奇蹟肯定會出現的。阿姨的病已經好多了……」急於爭辯的於小蔓真是昏了頭,竟說出了令她後悔不迭的話。但要想補救已來不及了。

聽她這樣說後,王景方霍地站了起來:「走!跟我到樓上,我倒要看看你創造出了怎樣的奇蹟。」

於小蔓真想大喊一聲「不」。因為她真的不知道姚秀花現在是睡著還是醒著,還是正在走廊的衛生間門框上「鍛煉」。當然,如果姚秀花正在做著這一切,恰好能證明她於小蔓是創造出了奇蹟的。糟糕的是,剛才她向王景方隱瞞了事實真相,講了謊話……看著王景方一步一步走上樓的背影,聽著王景方的皮鞋重重地踩著樓梯的聲音,於小蔓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心都要跳出來了。她怔怔地呆立在客廳里,心情沮喪到了極點。此刻她擔心的不是被辭退,而是害怕背上一個「欺騙」的罪名。無論怎麼說,劉麗萍和王景方都是信任她的,他們把這個家和一個病人交給了她,她的良心不容許她說謊。可是……她沒有退路,也沒有時間多想了。

此時,王景方已走到了二樓的樓梯口。於小蔓絕望地一咬牙,一跺腳,跟了上去。

走廊上黑漆漆、靜悄悄的,惟有暖氣片發出輕微的吱吱聲。這使站在樓梯口的於小蔓的呼吸一下子變得順暢起來。最起碼,王景方不會看到正在「鍛煉」的姚秀花了。

走在前面的王景方順手打開了走廊上的電燈。死一樣寂靜的走廊在幽幽的燈光下,顯得寬敞而又清冷。

王景方依然走在前面,於小蔓跟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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