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床上的女人高喊:我要回家!

秋天的一個上午,於小蔓正忙著在廚房裡洗準備下鍋的蘿蔔,門外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她以為是阿慧來了,便慌不迭地將蘿蔔扔進水池裡,用毛巾草草地擦了擦手,就欣喜若狂地跑到門口,沖著門外脆生生地問了聲:「誰呀?」

「是我4號別墅的吳婧媽媽。」門外響起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

於小蔓禁不住趴在貓眼裡往外瞅了瞅,卻見門外站著一個頭髮燙成了雞窩狀的中年婦女。貓眼看人只能是模模糊糊地看出個輪廓,於小蔓從沒聽說過吳婧這個名字,聽聲音也不太熟悉,但女人說她是4號別墅的,不用問她就是常在大院里遛狗的吳總裁的老婆了。於是,於小蔓便打開了門。

站在於小蔓面前的吳婧媽,像是剛剛哭過,眼睛紅紅的,眼皮腫脹,烏青的眼袋看上去非常扎眼。這個韶華已去的女人雖然長得人高馬大,衣著得體而又華麗,但憔悴的面色和焦慮的神情卻使她顯得衰老而又虛弱。她像是突然間遭到了慘重的打擊,再也支撐不住了,一走進門,連句客套話也沒說,便一屁股坐到沙發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了起來:「小蔓啊,我來是求你幫忙的,這個忙你可一定要幫啊!」

於小蔓本來對這個把婆婆趕出門的女人沒什麼好印象,可見她那傷心欲絕的樣子,就又同情起她來了。她從茶几上的紙盒裡抽出一張面巾紙遞給吳婧媽說:「阿姨,你別哭,有什麼事慢慢說。只要我能幫上忙的,我一定幫你!」

吳婧媽這才止住哭,邊用面巾紙擦著臉上的淚水邊抽抽搭搭地對坐在對面的於小蔓說:「你別叫我阿姨,我討厭人家叫我阿姨什麼的,我姓唐,是做教育工作的職業婦女,以後你就叫我唐老師吧。」她這樣說著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嚴肅,就像在課堂上教訓學生一樣,讓於小蔓感到可氣又可笑。

於小蔓忙改口叫了她一聲:「唐老師。」

這位唐老師的臉色立馬變得和顏悅色了,她壓低聲音問於小蔓:「認識我家吳婧嗎?」

於小蔓搖搖頭說:「不認識。」

「也難怪。吳婧她不大願出門,自去年從美院畢業以後,就一直窩在家裡畫畫。」吳婧媽紅著眼睛繼續說道,「按說她比你也大不了幾歲,可哪像你,一眼看上去,水似的透明。吳婧的性子我就是摸不透。雖說是母女,我一點也不知道她心裡都想了些什麼。這不,前些日子,她突然提出要搬出去住。我一聽就急了,你知道我們全家滿打滿算才三口人啊,平時她爸爸很少在家,也只有我和吳婧兩個人……我苦口婆心地勸她打消搬出去的怪念頭,對我的話,她不搖頭也不點頭,當時,我還以為她聽進去了呢。誰知,就在昨天下午我出門遛狗的工夫,她搬走了,畫架、衣服什麼的,搬得一點不剩,只在餐廳里給我留了一個紙條,說她在外面租了間房子,一個人會生活得很好,要我別去打擾她……」唐老師說著又哭了起來。

於小蔓不解地問:「你們吵架啦?」

「沒有哇!打小我就寵著慣著她。現在我們家的生活條件就不用說了,她想要什麼都能滿足她。即使前些年過窮日子時,我也從沒讓她短缺什麼。那時我在小學當老師,她爸爸在工廠里也不過是個小科長,我們兩人的工資加起來還不到一千塊錢,可我總是讓上初中的吳婧穿名牌服裝,帶她去吃肯德基、麥當勞,琴棋書畫班,哪樣我都帶她去學過。儘管學費貴得嚇人,可我寧願自己啃鹹菜,也不能讓吳婧比別人差。這不,她從美院畢業後,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我又把樓上最大的一個房間,給她做畫室,自她搬進那個房間後,我從來不敢進去看看,就連敲門喊她吃飯,她都嫌煩。」

「那她為什麼要搬走呢?」

「我也弄不懂她的思啊!我來找你,就是想請你幫個忙,去把她找回來。」

「我……能去把她找回來?」聽唐老師這樣說,於小蔓一臉的迷惑。

「我想來想去,也只有你能幫這個忙啦!我們家在白雲沒什麼親戚,吳婧有個遠房的姑姑,也有好多年不走動了。而朋友什麼的,我又信不過。你知道我家吳婧爸爸是白雲有名的企業家,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名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有眼睛盯著他。吳婧離家出走的事要是傳出去,那還了得。一傳十,十傳百,添油加醋的,她爸爸還怎麼干工作?吳婧往後還怎麼做人?我想這事只有求你幫忙了。你我雖然不太熟悉,可你每天在大院里進進出出的,我早就看出來你是個可信賴的女孩,你會嚴守秘密,肯定不會把這事說出去的。還有,你看上去很有主見,跟我家吳婧又差不多是同齡人,她會聽你的勸告的。」吳婧媽滔滔不絕地說著,那雙望著於小蔓的眼睛裡,充滿了期待。

「你知道她住在哪嗎?」被一個可以做自己的母親的女人如此信任,讓於小蔓既感動又激動。

「和平路5號。前些日子,她給房產中介打電話時,我無意中聽到了這個地址。今天上午,我又搭車去了一趟和平路,找到了她租的那間房子——那座樓非常破舊,簡直就是一座貧民窟。樓道又陡又窄,地洞似的一片漆黑,就這樣,拐角處還堆著一些蜂窩煤,我差點給絆倒了……你說吳婧是不是中了邪呀,家裡這麼好的條件,她居然搬到那樣一個破爛的地方?」

「你見到吳婧了嗎?」

「沒有。我在5號站了很久,就是不敢去敲門。」

「怕找錯了人?」

「不是。從旁邊住的鄰居那裡我已得到證實,昨天搬進來的人就是吳婧。可我還是不敢敲門。我怕把事情弄砸了,吳婧她不僅不跟我回來,還會立刻搬到別處去。」

「怎麼會是這樣呢?」

「她……她恨我。」

「她恨你……她為什麼要恨你?你不總是寵著慣著她嗎?」

「你別問了,行嗎?」唐老師用央求的語調說著,眼裡即刻又注滿了淚水,「你去找她,就說你再不回去,你媽就要發瘋跳樓了。」

「她會聽我的話嗎?」於小蔓想到自己要去見這樣一個性格怪異的女孩,心裡不免也犯了難。

「她對外人還是很客氣的,很友好的。你去,最起碼她不會把你關在門外,可我去就不行了……」

「那我試試吧!」於小蔓很鄭重地點了點頭。

唐老師見於小蔓答應下來,臉上便露出了笑意。她站起身,從衣袋裡掏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信封,塞到於小蔓的手裡:「這是給你搭車的50元錢。裡面有一張寫著我家電話的名片,有什麼事你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

「啊——唐老師,我有錢。再說,搭車也用不了多少錢的。」於小蔓忙把信封又推了回去。

但唐老師又很堅決地把信封放到茶几上說:「你嫌錢少是不是?唐老師求你幫忙,總不能還讓你搭上車費啊!小蔓,你能幫我這個忙,我就感激不盡了,你要是能把吳婧找回來,我還要重謝你呢!」她說著,又用愛撫的目光看著於小蔓說,「唐老師要是有你這麼個聽話的女兒就好了!唉,唐老師的命苦哇,好端端的日子,卻沒個好過法……這是為什麼啊?這難道都是我的錯嗎?」說著,眼圈又紅了。

於小蔓便安慰她說:「唐老師,你放心吧,吃完午飯我就去和平路5號,我一定想辦法讓吳婧回來。」

唐老師這才連聲說著「謝謝」,走出了門。

姚秀花的午飯吃得有滋有味。一大盆豬肉燉蘿蔔塊七個大饅頭,連湯帶水吃得乾乾淨淨。吃完後,於小蔓又為她端來一鋼精鍋涼開水,她捧著鍋咕咚咕咚一口氣就喝下去一大半。

奇怪的是吃飽喝足後的姚秀花沒有像往常那樣躺下去睡覺,而是像尊石佛一樣在床上坐定了,眼睛還半睜半閉地看著於小蔓,似乎有什麼話要說。

手裡拿著空飯盆準備離去的於小蔓見姚秀花直瞪著自己,目光並不怎麼凶,就有些好奇地站在了想看看她又要出什麼新花樣。「我——要——回家!」突然,姚秀花的嘴張了張,很費力地吐出了這幾個字。一開始,於小蔓沒有聽清,還以為她說「我要吃蝦」了,就有點忍不住想笑,心想,這老巫婆萬變不離其宗,就知道吃,吃著吃著,還吃出花樣來了。片刻之後,她還是被姚秀花陡然開口提出的新要求驚呆了。這是大半年來,她頭一次聽姚秀花講這麼多話。「你剛才說的是什麼?再說一遍!」於小蔓用命令的口氣說。「我要——回家!」這一次,姚秀花的吐字清楚多了。

「你要回家?」於小蔓聽明白姚秀花的話後,更加驚詫不已了。她索性把手裡的飯盆放在地上,往前走了兩步,看著眼裡注滿了淚水的姚秀花問:「你想回哪個家?這不就是你的家嗎?」

不料,姚秀花卻吃力地搖了搖頭,邊喘息著邊又重複著說:「我要回家!」說罷,便小聲啜泣起來,就像一個遠離故土的孩子在哀求父母帶他返鄉。

泣哭著的姚秀花看上去醜陋無比,那張肥胖的臉上細眯的眼睛和粗大的鼻子都走了形,鬆弛的嘴巴難看地歪斜著,脖子上的贅肉艱難得一抽一搐,帶動得全身的肥肉都在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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