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最終章 天下(上)

七天後,東南所有的報紙,頭版全是大紅字的單章。雖然各有說法,但中心思想都一樣,那就是——成功迎回沈閣老,船隊明日抵達上海港!

到了第二天,上海城內萬民空巷,民眾扶老攜幼,往黃浦江邊涌去。河道兩邊幾十里密密麻麻,里三層、外三層、看不到頭、也望不到尾的全是人,誰不想看看千舸返駕的風光排場?誰又不巴望著能親睹一下沈閣老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當然最主要的是,人們把他當成了大救星,當成帶他們擺脫痛苦的最後希望。所以河岸邊隨處可見香案供桌,那真是把他當作救苦救難觀音菩薩一樣供奉。

所有的海船上,都懸掛起了大紫色的旗幟。千船万旗拱衛著,一艘五層高的巨大旗艦,旗艦的纛旗足有兩丈多高,上書十三個斗大的金字:

「大明太傅、太保、中極殿大學士沈」!

纛旗在仲春的陽光麗日下,被照得燦爛奪目。纛旗所到之處,便引起一片歡呼如潮,這聲音一點不漏的落在沈默耳中,只叫他心中苦笑連連。

沈默帶兵打仗,也經過幾次凱旋大典,但這次別出心裁的回歸大典,可以說是有生以來,最光彩、也是最高調的一次旅行了。他之所以能大違本心,配合他們搞這次聲勢浩大、唯恐天下不知的典禮,無非就是為了個「勢」字。

他很清楚百姓們人山人海地仰望著自己,香花醴酒,望塵拜舞的迎接自己。不是因為自己是功名蓋世的大明首輔,而是因為自己是他們最後的希望,他們如此誇張的膜拜自己,其實是跟他們拜菩薩沒什麼區別,都是為了祈求奇蹟的出現,把他們救出苦海。

唯一的不同時,大家對菩薩很寬容,就算許願不靈,也認為是自身不夠虔誠,或者菩薩太忙了,並不會影響對菩薩的感觀,下次有事還會去求。但東南民眾對他這個活菩薩,就絕對不會寬容了,因為所有人都求他一件事,那就是解決這場毀滅性的危機。

辦到了,從此肉身成聖,東南民眾都是他的擁躉。辦不到,他就會淪為民眾深重怨念的發泄口,等著萬劫不復吧。

勝敗在此一舉,只許成功,沒有退路!

※※※※

外灘碼頭已經戒嚴,卻沒有用上海府的巡防兵,更沒用市民自衛隊的民兵。而是由南京振武營的官軍,在碼頭外布上了雙重防線,官兵們身穿清一水的簇新藍呢軍裝,手中持著隆慶式步槍,腳下蹬著擦得鋥亮的水牛皮靴,一個個手按槍柄,挺立如松,顯得威武森嚴,令人不敢靠近。

碼頭內,是持券入場的六千多名東南紳商、士子、名流,以及市民代表。這些人滿滿當當佔據了廣場三分之二的面積。更引人矚目的是另外三分之一——將近兩千名頭戴烏紗、身穿緋紅、藏藍、青綠色官袍的官員。

紳商們交頭接耳地打量著那些肅然而立的官員,大家都在東南地界混,自然認得出南京六部九卿都來了、東南六省加上四川、雲貴的督撫,要麼來了一個,要麼兩個都來了,還有江浙、兩湖、福建一帶的布政使、按察使、知府、知縣……但人數最多的,還是南京六部兩院三寺等衙門的一干屬官!

往常在大家的印象中,南京雖然是大明的留都,除了內閣之外,一應的政府機構,如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詹事府、翰林院、國子監、太常寺、鴻臚寺、六科、行人司、欽天監、太醫院、五城兵馬司等等,凡北京有的,南京也都有一套。但由於皇帝在北京,實際的政治權力也掌握在北京衙門手中,南京的衙門官員,全都無權無勢,是仕途失意之人,被安排來南京當一個「養鳥尚書」或者「蒔花御史」,基本上就算離開權力圈子了。所以大家很難不忽視南京的官員。

然而從萬曆初年開始,情況漸漸發生了改變。因為改革的需要,至少是以此為借口。大權在握、無人制衡的沈閣老,悄悄增加了南京政府的權力……首先是在推行考成法時,以大明疆域遼闊,北京對南方的官員考核不利為由,推行南官南考,北關北考,也就是把對南方官員的考核,交給了南京吏部和南京都察院,這自然使兩大衙門權威日重,以至於南方官員不怕北京部院,只怕南京部院。

但最根本的,還是在一條鞭法改革中,為了實現財政的中央總收總支,成立了「度支全國錢糧總司」,簡稱「度支總司」,由戶部尚書任度支使,南京戶部尚書任副使,在兩京分設南北總庫,在全國各省設立分庫。規定各省所收稅銀,除規定作為地方費用的部分,一律先行解送分庫,再由南北總庫統籌買辦。

這是公然賦予南京財政大權,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自然惹得北京的官員很不滿意,但當時沈默如日中天,說一不二,他只說一句:「誰都可能有去南京當官的時候。」就讓所有人都閉上嘴。

有了財權,南京六部便相繼盤活,基本上南方的事情,南京各部就料理了,只需要向北京報備一下。

當時就有人痛心疾首說,百年之後,大明若是出現南北朝,首輔大人就是罪魁禍首。

沈默卻笑道,百年之後的事情,誰能說的准呢?

總而言之,他對南京官場可謂有再造之恩,幾年之後,南京官場便不再是人人視若畏途的冷衙門,加上南京比北京優越得多的自然條件和物質條件,許多官員在北京謀不到理想職位的時候,便會選擇到南京為官。

萬曆八年,沈默丁憂,人們預計南京官場的短暫春天也將過去,畢竟換了哪個皇帝,也不可能容忍這種事實上的南北分治。然而後續的發展,卻讓預言家們跌碎了眼鏡。

因為一上來,北京官場就跟皇帝頂起牛來,雙方是互不相讓,大打出手,真叫個飛沙走石、屍橫遍野……官員被貶出京城,去向八成是南京。還有不少官員,不願參與到和皇帝的鬥爭中,選擇暫時明哲保身,更是將南京視為最佳的避風港。

而且南京的官場,行事也愈發低調起來,原先每次政潮,還不甘寂寞的正當排頭兵,這罵皇帝的奏章卻很少,即使有也能看出是抹不開情面的應景之作。好像大家真的不關心京城的爭鬥,在盡情享受那旖旎的秦淮風月一般。

這讓萬曆產生一種錯覺,好像南京的官場很乖,混蛋都在北京一樣。再說他光收拾北京的刺頭就忙不過來,也樂得南京官員風花雪月。

他也倒想通過重新分配權力,引起兩京官員狗咬狗。結果北京的官場堅決不上當……開什麼玩笑,正是建立統一戰線、槍口一致對外的時候,想用這種低級的法子讓我們分裂,也太小看俺們了吧?

所以這幾年裡,南京的官場算是風景這邊獨好,但低調的讓人幾乎忽略他們的存在。無論是之前的君臣之斗,還是之後的抗稅鬥爭,都聽不到南京官員的聲音,被報紙稱為「奇怪的沉默」。

人們相信,這與南京七卿有關係。

南京左都御史,吳百朋。

南京吏部尚書,陶大臨。

南京禮部尚書,金達。

南京戶部尚書,余有丁。

南京兵部尚書,吳兌。

南京刑部尚書,孫丕揚。

南京工部尚書,曾省吾。

翻開這七位南京官場領導人物的履歷,就會發現,他們都是實幹型人才,只有何時何地立何功勞的記錄,卻在歷次政爭中,沒有闡發任何政見。這種「專幹活、不挑刺」的人才通常被稱為循吏,是統治者的大愛。

這麼一群老實孩子,換了你是皇帝,捨得動他們么?

將來打爛了瓶瓶罐罐,還指望他們來收拾呢。

※※※※

然而此刻,老實孩子們帶著他們的老實下屬,聲勢浩大地出現在迎接沈默的人群中,這說明什麼?是老實孩子不老實了?還是他們一直在裝老實?

不管哪一種可能,結果都是一樣的。便是在沈默腳踏地面的那一刻,從尚書到侍郎,從郎中到主事,全都齊刷刷大禮參拜,同聲高呼:「恭迎元輔大人!」

這一句,震撼了全場,人們猛然醒悟過來,齊齊大禮參拜道:「恭迎元輔大人!」

待眾人起身之後,沈默登上了碼頭前的高台。他環視場內的人群,場內變得鴉雀無聲。他便對著這個時代用的擴音器,大聲道:

「今天,我站在這裡。突然想到了三十年前,上海開埠,我也是站在這裡,向著被我聚集起來的東南士紳,做了一篇名為『起航』的演講。在場的諸位,可能聽過,也可能沒聽過,但不要緊,因為你們實實在在的,與上海這艘小船一道起航,經歷了從小到大,從弱到強,從一個小漁村到全國經濟中心的偉大變化!這一切,都發生在這三十年里,這半甲子的變化之快,超過了之前的一千年,甚至是兩千年!而我們所面臨的未來,是之前三千年未曾經歷過的,所以我們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我為什麼要說這個,因為上海現在遇到了大問題,當然全國都有問題,但作為經濟中心,上海能夠痊癒,全國就能恢複。摸著石頭過河,難免遇到問題,遇到問題不怕,我們可以去解決。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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