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君(上)

內閣所擬的旨意很快傳開,得悉為害天下的礦稅之禍終將弭止,想必天下亦將恢複太平,朝臣們如釋重負,相互傳告:「咱們終於能過個安穩年了。」

下午時分,擬好的詔書送去司禮監批紅。太監們看了這道草詔,自然大驚失色,這是要把我們在宮外連根拔起啊!當然不能答應。於是幾個在皇帝面前有頭有臉的大太監,聯合起來去萬曆那裡哭訴。說我們的弟兄們,是奉了欽命去地方開礦監稅,才剛動了九牛一毛,東南鬼國的士紳便煽動暴民,打死了我們那麼多人。明明苦主是我們,他們卻叫起了苦,竟然要趁機把製造、燒造、采木、買辦也一股腦停了,他們這時要讓皇上綁住脖子,喝西北風啊!

聽他們說話的功夫,客用給萬曆連遞了三根煙,這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因為他們早察覺了,在吸了這種特製的「福壽煙」之後,萬曆就會變得暴躁易怒,正是告狀的好時候。

果然萬曆紅著眼睛怒罵道:「要不是你們這幫不成器的東西搞砸了,朕能這麼被動么?!」

「我們確實不成器,可是我們都憑著一顆忠心,有十分勁兒,使出十二分了……」太監們委屈大了,抽泣道:「商稅要是好收,怎麼之前百多年,從來沒人收?就是那幫為富不仁的刁民蠻橫大了。都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現在只是收他們幾兩銀子,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們就敢揭竿造反!我們硬著頭皮為皇上辦差,不強硬點還不被他們欺負死?」

「皇上,您可不能聽他們一面之詞,就把奴婢們給廢了啊……」太監們哭成一團道:「不然那些人非得蹬鼻子上臉,把您也給欺負了!」

「他們欺負朕還少么?!」萬曆怒氣沖沖道:「你們權且等著,待朕身子好些了,自然會收拾他們!」

「那現在呢,這旨意要是發出去,可什麼都晚了。」

「什麼旨意,朕批了紅才算旨意……」萬曆臉色漲紅,表情都扭曲了道:「此事休要再提。」去年一年,新解進宮來的金銀,便達三千萬兩之巨。能為他掠進如此多的財寶,他自然也就不願將分派各地的礦稅使撤回。

太監們這才心滿意足的退下。

客用服侍著睏倦已極的萬曆睡下,也離開了寢宮,回到自己的住處。

那幾個大太監正在他這裡喝茶等著,見他進來,把門關上後,眾太監笑道:「今日你可是首功,把皇上的脾性摸得太准了,幾根煙就解決問題。」

「其實不用我刻意給,皇上一天就要抽六十多根煙。」客用卻笑不出來,面色憂慮道:「幾乎是一根接一根,甚至晚上睡著睡著覺,都得起來抽……」

眾太監也擔憂起來,見過煙癮大的,可這也太離譜了。

「而且,我們這些外行都知道,皇上亢燥,就是抽這種煙所致,可太醫愣是不承認。」客用道:「而且愣是診斷為腎虛火旺,需要瀉火,便給皇上開了一副藥性很強的瀉藥。結果,皇上服藥之後,一晝夜連瀉三四十次,支離於床縟之間,幾近衰竭。這幾日才剛見好。」

「這有什麼稀奇的。」孫海撇撇嘴道:「皇上吸這種煙,已經有三年了吧?那個崔太醫,給皇上診脈也有四年多了吧?這麼長時間,他卻沒發現這煙有害。現在說出來的話,第一個下詔獄的就是他!」

「不會讓皇上戒了么。」一個老太監道:「我原先也抽過一陣子,後來咳嗽的難受,就不抽了,也沒多想啊。」

「說得輕巧。」孫海撇撇嘴道:「你是沒見過皇上煙癮發作,只要一時接不上,就渾身打擺子,鼻涕眼淚的往下流。再拖一會兒,就拿頭撞牆,亂踢亂咬,太恐怖了。」

「那該怎麼辦啊?」客用愁容滿面道:「我看皇上的樣子,可真是揪心。哥哥們,咱們可都是皇上的老人了,說句不吉利的話,一旦要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咱們這些人全都得靠邊站。」

「想轍唄。」司禮監的一個秉筆道:「到處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方子,能讓皇上戒了這個煙,要麼身子骨能好起來也行。咱們不妨放出風去,我想肯定有的是,想要立這個功。」

「只能如此了……」這也是客用的目的。

※※※※

兩天後,內閣便接到了諭旨,曰:「朕前日頭暈目眩,召卿面諭之事,難免有欠周詳之處。且礦稅等項,因邊牆、壽宮未完,帑藏空虛,權宜採用。見今國用不敷,難以停止,還著照舊行,待大工完成,該部題請停止。其餘卿再酌量當行者擬旨來……」

一切變故,都發生在短短的兩天內,三位閣臣彷彿是作了一場春夢,醒過來又回到了比地獄還殘酷的現實中。他們當然不能這麼算了,馬上具摺奏道:「前恭奉聖諭,頃刻之間,四海已播。成命既下,反覆非宜,惟望皇上三思以全聖德!」

萬曆很快寫條子出來,只有五個字道:「朕所言何者?」

「……」閣臣們徹底絕望,是啊,一切都是我們意會,皇上可沒言傳啊。

再要求見,萬曆都以病重為由拒絕,傳旨讓他們等聖體稍安再說。

三人只好失魂落魄的轉回。

萬曆皇帝的言而無信,出爾反爾,像一盆無情的冰水,將朝臣心中剛剛萌生的一絲希望,澆個透心涼。官員們憤怒了,不僅指責皇帝,更對沒什麼錯處的內閣大臣橫加指責。

內閣諸位的壓力大極了,都不敢回家,連日宿在內閣值房中。

接下來幾日,內閣接連接到各起義府、州、縣城發來的請罷礦稅公疏,各省督撫、巡按也前後交章為地方請命。至臘月二十日,共收到五百一十七份這樣的請願書,每一份都比書本還厚。

其實正文只有薄薄的一頁紙,其餘九成九的厚度,都是請願的士紳商人、乃至普通民眾的簽名,每個簽名上,都按了鮮紅的指印,看起來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每一本奏疏,就是一處的民心啊!五百一十七份奏疏,就是全國一半城市的民心啊!

民心盡喪,就在眼前了……

三位閣臣當場失聲痛哭起來。

哭完了,他們讓人抬著這些奏疏,到皇極門前遞牌子求見。

守門太監不耐煩道:「皇上吩咐了,除非有旨,外臣不得覲見。」

「你看看這個!」王家屏是個暴脾氣,雙目通紅的指著身後道:「這每一本奏章,皆是大明一個府縣的民心,稍有閃失,民心頓失,皇上便失其民、失其土,難道你們幫人也敢攔著?!」

守門太監果然被唬住了,說諸位大人值房喝茶,奴婢這就去通稟。

一直等到過午,才等到皇帝的召見,但只是見首輔申時行一人。二位王閣老看著申時行,目光中的意蘊再明顯不過。

「放心吧,這次不成功,我就死在裡頭。」申時行整整衣冠,一臉決然而去。

※※※※

這次面聖,萬曆的精神要稍好些。

大禮參拜之後,申時行便靜靜等著皇帝的下文。

在他和皇帝之間,擺著那兩口裝奏章的箱子。

「怎麼會搞成這樣子?」萬曆臉上的震驚不似作偽,他簡單翻看了那奏疏,儘管知道南方再鬧,卻沒想過竟然鬧得這樣不可收拾:「真是觸目驚心啊!」

「難道皇上之前竟不知道?」申時行抬頭望向萬曆。

「……」萬曆的目光中閃出憤怒,但他想到昨夜太監們的哭訴,遂強壓住怒火道:「這些日子,朕病得厲害。」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啊!」申時行突然昂起了頭,激昂道:「皇上,臣有肺腑之誠瀝血上奏!」

「說……」

「老子云,治大國如烹小鮮。哪怕是看到問題,方法對路,也得一點點抽絲剝繭,萬萬操切不得。我大明兩京一十五省疆域萬里子民百兆,皇上肩負祖宗社稷,行事更是要處處以大局為重,有時候不可避免要忍讓、要憋悶,不能只圖一時痛快。」申時行痛心疾首道:「今天的局面無以復加,實乃陛下用力太猛所致。」

「只因一個何心隱,一本大逆不道之書。您就取締了泰州派,禁毀天下書院,把讀書人給得罪光了!」申時行平日日號稱「綿羊閣老」,但值此危難之際,也顧不得藏拙了,崢嶸畢露道:「只因為拒絕國債延期,您就把匯聯號取締了。然後引起了全國範圍的擠兌,市面上的金銀很快消失不見,就像一個人全身血液乾涸,焉能不轟然倒下?」

「這種時候,想盡辦法拯救金融是對的,但萬萬不該以征斂的方式應對危機!老子曰:『民之飢,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飢』。徵稅權包含有毀滅的力量,當這種關係民生至要的國之重器被濫用,所至肆虐,民不聊生,則會隨地生變。」申時行接著道:「危機之下,民生困頓已極,朝廷的任何政策,都當以體恤民生,安撫民心為主,這時候再以礦監稅使重創之,就只能導致今天的局面!」

申時行沒有控訴太監們的累累罪行,因為他知道,那一車車金銀,最終的歸宿還是宮裡。皇帝可以承認失誤,但絕對不會認罪,所以連提都不要提,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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