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崩潰(上)

王崇義一到上海,就會同張四肖備厚禮拜訪了上海知府呂坤。一來,若是發生風潮,尚需官府彈壓;二來這呂坤乃是東南九大家中人,這次九大家在匯聯號事件中吃了大虧,自然與晉商勢成水火。

王崇義很清楚,這股突如其來的擠兌風潮,就是九大家在背後搗鬼,所以他硬著頭皮上門拜訪,就是想看看,有沒有機會緩和一下關係,讓他們不要再拆台。

呂坤很客氣的接見了兩人,對王崇義邀他一起去為皇家銀行紓困,也一口答應。

王崇義卻聽出他話語中的敷衍,不得不問明白道:「大人親自出馬彈壓,雖以安撫為主,但如真有不識輕重、意因鼓動風潮的,請知府大人明示,究竟如何處置,方為恰當?」

「總以逆來順受為主。」呂坤一臉無奈道。

「此中應該有個分寸,請大人明示!」王崇義心生不悅道:「倘若有人膽敢作亂,官府如之奈何?」

「……」呂坤沉吟了一會兒說:「諒他們也不敢。」

「俗語說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不能不防。」王崇義不依不饒道。

「沒有萬一。有道是『不痴不聾,不做阿家翁』。我是本府知府,就好像上海城的大家長,自然不能跟小民一般見識了。」呂坤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對民眾衝擊銀行,要百般忍讓遷就,其中莫不有故意縱容的念頭。

「呂大人!」王崇義加重了語氣:「王某不是公門中人,卻也聽說過,『為政之道,寬嚴相濟』。倘或有那潑婦刁民,非御之以威不足以讓他們聽話,到時候大人卻不管不問,只會助長亂民氣焰,讓事態愈發不可收拾!」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明明是你皇家銀行理虧在先。」呂坤也拉下臉,冷冷道:「讓本府去彈壓百姓,可以!但你得先拿出個理來!」

「道理很簡單。」張四肖忍不住插言道:「擠兌到底,皇家銀行就得倒閉,百姓的血汗錢便全都成了廢紙,天下立時大亂!要是不擠兌,皇家銀行開下去,大家的錢還是錢,日子照樣過。」

「這是大道理,老百姓不會理會!」呂坤一擺手道:「他們只看到早來的、手長的,先把現銀提走了,後來的一落空,二位倒設身處地想一想,心裡能不上火?」頓一下,重重道:「凡事最怕犯眾怒,一犯眾怒,官府都彈壓不住,錢莊打得粉碎不說,只怕還會引起舉城騷亂!為什麼會犯眾怒?是因為有的人有,有的人沒有,不公平了!索性大家都沒有,倒也是一種公平,二位先生覺著呢!」

張四肖登時怒氣沖沖道:「呂大人,您這話裡有話啊!」

「看你怎麼聽了。」呂坤不置可否道。

「我知道匯聯號被皇帝查封,你們心裡不好過。」張四肖索性不再繞彎子道:「所以就想拉我們日昇隆一起倒霉,這種害人不利己的事情,可不是九大家該乾的。」頓一下,加重語氣道:「別忘了,你們在匯聯號的存款,現在可都在皇家銀行的賬上,我們要是倒了,你們也別想拿到一個子兒!」

「怎麼又扯到九大家上了。」呂坤冷笑道:「從皇帝查封匯聯號那天起,九大家便不存在了!」

「我知道九大家損失慘重。」張四肖還要說,被王崇義攔住道:「但那跟我們晉商沒有任何關係,是當今萬曆皇帝派東廠查封的匯聯號,我們日昇隆若不與皇帝合作,則會步匯聯號的後塵。呂大人,您設身處地想想,我們還有別的選擇么?」

「這還像是人話。」呂坤這才面色稍霽道:「那我也跟王總掌柜說句實話,所謂九大家,真的不存在了,也沒有什麼人在背後搗鬼,平民百姓也好,富商縉紳也罷,純粹是被皇帝和東廠嚇到了。大家把血汗錢交給錢莊保管,圖的是個安全放心,現在錢莊自身都不保,誰又能放心把錢存給你們?」

「講小道理是。」王崇義苦口婆心道:「款子存在銀行,白天生利息,晚上睡覺也在生利息,何必提了現銀,擺在家裡?不但大錢不會生小錢,還有謾藏誨盜之憂。要是擠兌持續下去,皇家銀行就要倒閉了,那時候所有人的錢財都得化為泡沫。府台大人,這個道理,尋常百姓不明白,是否應該說服大戶們接受呢?」

「怎麼說服呢?」呂坤道。

「先到下面看看再說吧。」王崇義道:「了解一下具體情況,才好拿主意。」

「可以。」呂坤點點頭,便吩咐備轎,擔心出什麼意外,還叫了兵馬司的兵卒護送。

※※※※

因為王本昌的關係,廟前支行成為了呂坤和王崇義的目的地。

隊伍一到廟前街,便見人群洶湧,水泄不通,等待皇家銀行開門放款的民眾,把個寬闊的廟前街塞得滿滿當當。那張捕頭所率的差役,見已無從措手,都在街上的茶館、酒樓里喝酒吃茶躲清閑。聽到大街上鳴鑼喝道之聲,知道是府台大人到了,自然不能躲懶。好在經過休息,精神養足,一個個凶神惡煞,迎風亂揮鞭杖,一陣陣鬼哭狼嚎,很快在人潮中開出一條路來。把呂坤一行由邊門引入皇家銀行的會客廳。

皇家銀行的會客廳很大,也很高,正中開著玻璃天窗,時方過午,陽光直射,照出中間一張極大的大理石面的八仙桌。內里的陳設原本也非常講究,一水的紫檀木傢具,四壁是名人書畫。只是前日的騷亂中,除了這張沉重的八仙桌外,皆被洗劫一空,目下只能臨時從別處搬一套囤背酸棗木座椅過來,顯得很不搭調。

但呂坤和王崇義不是來做客的,只皺了皺眉,便圓凳上坐下,端起茶盞呷一口,呂坤道:「外面群情洶洶,不開門總不是一回事。我看應該照常營業。」

此言一出,張四肖無以為答,王本昌更是一臉的苦惱。能夠照常營業,為何不下排門?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看也該照常營業。」王崇義補充一句道:「不過應該有個限制。你們庫里有多少現銀?」

庫存還有二百餘萬,但當著呂坤的面,王本昌不敢說實話,打個對摺道:「一百萬出頭。」

「有這麼多現銀,足夠擋一陣子了。」呂坤道:「你們開出去多少票子,總有帳吧?」

「當然有賬。」王本昌道。

「一萬兩以下的有多少?」王崇義問。

「這要看帳。」王本昌告個罪,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叫夥計取賬簿來,一把算盤打得飛快,算好了來回報:「一共三百三十三萬掛零。」

「並不多嘛!」呂坤道。

「大人。」王本昌苦笑道:「本號開出去的票子雖不多,可是別處地方就不知道了。譬如別處支行,甚至南京、蘇杭那邊開出去的票子,我們一樣也有照兌的。」

「原來如此。」呂坤恍然道:「上海是個經濟之都,全國的銀票倒有大半流到這裡來了,怪不得你們難過。」

「正是此理。」王崇義點點頭。

這一來只好將限制提高。儘管王崇義和呂坤都希望五千兩以下的銀票能夠照兌,但王本昌和張四肖卻認為沒有把握,如果限額放寬,以致存銀兌罄,第二次宣布停兌,局面將徹底不可收拾。

這是硬碰硬的毫無假借的事,最後還是按張四肖和王本昌的意思,將限額放低到一千兩。接下來便要研究一千兩以上的銀票如何處理。

「我們東家的意思是。」王崇義出言道:「皇家銀行還是金字招牌,只為受市面的影響,一時周轉不靈而已,所以請府台大人代為說和,請大戶們暫且不要提現。只要穩住大戶,零星散客,自然應付自如。」

呂坤認為這個主意適宜。但這個決定如何傳達給客戶,卻頗費斟酌,因為這樣一來,大戶會拿不到錢,倘若鼓噪不服該怎麼辦?必得預先想好應付之計,否則風潮馬上就會爆發。

「這就要靠疏通了。」王崇義道:「今天聚集在外面的,大都是尋常民眾,其中甚少體面紳士。所以勞煩府台大人和我,拿著賬冊一家一家的勸導;同時出一張告示說明辦法,這樣雙管齊下,比較妥當。」

「……」呂坤明白了,王崇義這是想藉助官府作保,加大說服大戶們的把握。但他不願替晉商擔著個責任。倘若皇家銀行真的倒了,那自己這個保人難免同謀欺騙之咎……他這次來,只是想維持著市面不亂,危機能平穩過去。可要度過危機,就必須穩住大戶,所以他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該不該答應了。

「民眾都是看著士紳大戶的。只要把大戶穩住了,百姓心裡就會穩住。」王崇義苦口婆心的勸道。

「好吧,本府也只好跟你們風雨同舟了。」呂坤最終還是點頭了。

※※※※

很快,銀行照壁上貼出知府衙門的告示:「茲皇家銀行者,昔日之日昇、匯聯也。信譽素來卓著,聯號遍設南北,調度綽綽有餘,只為兼并重組,周轉一時不靈,無須張皇失措,市面必求平靜,銀行照常開門,銀票亦可兌付,千兩以下十足,逾千登門洽談,難關即可度過。切望共體時艱,和衷共濟應變,倘有不法小人,希冀渾水摸魚,一經拿獲審實,國法不貸爾汝。本府苦口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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