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日升隆(中)

上海,廟前街,原匯聯號廟前店門前,人頭攢動、鑼鼓喧天、南獅北舞、彩旗招展,一派喜慶氣氛。

然而你若細看,便會察覺這喜慶中摻雜著許多異樣情緒……漫天的傳言半真半假,經過報紙的傳播後,擔憂和不安迅速發酵,人們無不擔心自己的財產安全。因此八月初八這天萬眾矚目,原先匯聯號和日昇隆的各處門店前,都像這家店一樣,擠滿了心事重重的民眾。

吉時一到,店門前噼里啪啦的響起鞭炮,皇家銀行的股東和上海分行的掌柜,攜手挑開了門額上的紅綢,露出一面藍底金字的匾額。皇家銀行上海廟前支行,在一片掌聲和喝彩聲中,終於開門營業了。

但股東和掌柜等店方人員,還未從新開張的喜悅中清醒過來,人們便潮水般湧入了店中,沖向各個櫃檯,高舉著手中的存摺要求提現。

到前面櫃檯要求兌付的,大都是五百兩、八百兩左右的存單,單張不算多,但架不住人多。人家沒有說理由,夥計也不能問理由,好在上面已經預見到,一開門會有兌付潮,為了穩定人心,已經準備好了三百萬兩銀子。所以在驗證無誤之後,店員將一箱箱簇新的官銀打開,拿出整齊碼放的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如數兌付給儲戶。

見前面的人兌付成功,儲戶情緒一下子穩定了不少,讓一直在大廳中竭力安撫儲戶的股東和掌柜暗暗鬆了口氣。但這口氣還沒松到底,就又提起來了……夥計來報,後院貴賓通道來了大儲戶,也要求兌付。

那個人是帶了五輛板車、十個腳夫,還有十幾個保鏢來的,交到柜上一共十七張銀票,總數二十萬八千八百兩白銀。像這樣大筆兌現銀,都是事先有關照的,像這樣不打招呼闖上門來,對銀行來說就是大麻煩。

負責貴賓業務的管事看苗頭不對,賠著笑臉說:「請貴客裡面吃茶,歇歇腳,我這就立刻叫掌柜過來。」

「好說。」那人點點頭,帶著兩個保鏢,徐步走進了待客室中,氣定神閑地喝起了茶。

一接到報告,掌柜的覺得事有蹊蹺,跟股東打個招呼,便趕到後面親自接待,客氣的抱拳道:「敢問先生貴姓?」

「敝姓錢,討錢的錢!」那人似笑非笑道:「這位掌柜面生的緊。」

「小可原先在揚州分號,剛調過來接掌本店。」掌柜的笑道。

「請教貴姓?」

「小姓王,賤名本昌。」王掌柜道:「聽說錢先生要兌現銀?」

「是的。」錢先生點點頭道:「二十萬八千八百兩,其中十張匯聯票,七張日昇票,請王掌柜驗過。」

「不急不急。」王掌柜給錢先生斟茶道:「敝店奉茶,都是上好的明前,錢先生請嘗嘗。」

「著急見錢,喝不出味。」錢先生卻不領情。

「這個么……」王掌柜也是見慣風雨的,依舊笑吟吟道:「二十萬多現銀,就是一萬兩千多斤,大元寶四千多個,搬起來很不方便……」見錢先生從懷中掏出煙,他趕緊殷勤的幫他點著道:「敝號雖然更名為皇家銀行,但宗旨不會變,服務也只能更上一層。做生意,一向要為主顧打算妥當,這麼多現銀既攜帶不便,又不安全,還是由敝號代為保管。不曉得錢先生提這筆巨款要啥用場,但看看能不能匯到那裡,或者照錢先生指定的數目,分開來換票,豈不是省事得多?」

「多謝關照。」姓錢的吸一口煙,淡淡道:「這筆款子,有個無可奈何的用場,我不便奉告。總而言之,人家指定要現銀,我就不能不照辦。我也知道搬起來很笨重而且不安全,所以帶了車子帶了人來的。」

話說到這樣,已經很給面子了,況且銀行也好、票號也罷,說白了就是給人家保管錢財的地方,豈能管得著人家儲戶的用向?王掌柜如果再饒一句舌,就是給自家的金字招牌抹黑,是以他只能訕訕笑道:「怎麼安排這筆銀子是您的自由,只是這數目著實不小,按慣例,您得提前一天通知敝號才行。」

「我倒想提前通知,你們開門么?況且也沒有明文規定,不能當天大額提現吧?」錢先生拉下臉來:「我今天就著急用錢,否則耽誤了買賣,只能請貴號賠償了。」

「既然錢先生有急用。」開業第一天,王掌柜實在不想觸霉頭,只好諾諾連聲道:「敝號就破回例。」便馬上關照驗票開庫付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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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子是裝了木箱的,開一箱,驗一箱,算一箱,搬一箱。除了官銀之外,銀子的式樣還有很多,而且二十萬兩是個可怕的數目,無法全付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必須大小拼湊,還要算成色,頗為費事。

於是吸引了很多人來看熱鬧,一邊還議論紛紛:「有錢人的消息靈通,莫非日昇隆和匯聯號的票子都靠不住了,所以人家才要提現?」「這世道,還是現金為王啊!」使前面大廳中剛平復下來的兌付潮,又一次高漲起來。

在煎熬中度過了一天,終於撐到了五聲鐘響,票號打烊的時候,不消吩咐,櫃員們立即落下窗戶,不再營業。擁擠的人群在廳中逗留許久,才怏怏而去。

待外人走凈了,夥計上了排門。該是下班吃飯的時間,但都坐在那裡挪不動屁股,一個個神情沮喪,目光獃滯……他們都是從業多年的老錢莊了,像今天這樣只出不進的情形,還是頭一次見。說真的,都被嚇到了。

王掌柜也一臉陰鬱,向幾個重要的手下招呼一聲,到後面樓上的會議室中去密談。

「我看要出事兒!」他狠狠抽一口煙,問管庫的手下道:「現銀還有多少?」

「九十萬多一點。」管庫小聲答道。

「只有九十萬?」儘管王掌柜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還是被報上來的數字震懵了:「一天時間,就兌出去二百多萬兩?」

「那個姓錢的帶了個壞頭,許多有錢人紛紛跟風,你三萬,我五萬,都只要現銀不要票子。」貴賓櫃檯的總管接話道:「要不是我讓夥計盡量拖延時間,又撤了兩個櫃檯,咱們早就見了難看。」

「……」王掌柜鬱悶的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再哪壺不開提哪壺,又問道:「應收應解的一共多少?」

於是賬房總管拿總賬跟流水賬來看,應收的是支行在總庫的存款,放出去的到期貸款,以及各種有價證券、在途款項,總共價值一千六百多萬兩。應解的只算儲戶的存款,有六百多萬兩左右,至於開出的銀票,就無法計算了。

「至少還得三百萬兩,才能穩住人心。」賬房總管給出專業估計道:「撐過去了,現銀自然迴流,我們皇家銀行的招牌,才算是立起來。」

「我不關心大局,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讓這家店撐過去。」王掌柜狠狠掐滅煙頭,紅著眼對眾人下令道:「今晚大家辛苦辛苦,連夜去各處求援。他們有多少現銀,我統統貼水兌下來。告訴他們今日急難相扶,來日定當厚報!」

所謂「他們」,是指晉商在上海所設的當鋪、鹽號和商行。這種要死要活的時候,除了自己人,誰還會趟這趟渾水?

四個管事的領命而出,連夜奔走之後,拂曉才回來複命。帶回的消息都不容樂觀,原來上海城內的另外九家支行也發生了搶兌,那些店裡的掌柜和管事,都在拼了命的四處籌集現銀。僧多粥少、你爭我搶之下,廟前分行能夠籌到的現銀,不過八九十萬兩。

王掌柜也剛從分行回來,仗著是分行大掌柜的嫡系,才虎口奪食,取出了所存的二百萬兩現銀……因為匯聯號上海總庫被皇帝洗劫一空,虧空只能靠晉商自己補上。儘管張四維採取發行新股的方式籌集資金,晉商們還是不情不願。弄得張四維又是帶頭出資,又是威逼利誘,最後才認購了兩千多萬兩,發行數目的一半還不到。這也造成了今日上海之窘境……除了王掌柜的廟前支行,其餘九大支行沒有一家能足額提出存款,最少的只拿到手三分之一不到。

「這下應該夠了。」王掌故還是那個態度,管不了別人,能自掃門前雪就燒高香了:「只要不再出幺蛾子,咱們就能挺過去!」看看錶,離著開店還有一個多時辰,眾人便各自回房睡一小覺,養養精神好應付棘手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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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掌柜在床上翻來覆去,好容易才入睡。正不知做什麼噩夢,渾身直冒冷汗時,被人給搖醒了。

來叫他的是前台的管事,只見他氣急敗壞道:「掌柜的,快醒醒吧,真出幺蛾子了!」

「你說啥?」王掌柜還迷糊著呢,揉著惺忪的睡眼道。

「排門還沒有卸,儲戶們已經在排長龍了。」管事的稟報道。

王掌柜一聽,殘餘的睡意都嚇得無影無蹤了,急忙起床,匆匆洗把臉趕到店堂里,只見店員們都仰臉看著高懸在壁的掛鐘。

鐘上指著八點五十分,再有十分鐘就要卸排門了。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竟像等待受刑的死囚犯一樣難受,但誰也不敢提議提前開門,因為大家很清楚,早營業一分鐘,可能就意味著上萬兩現銀流出……在這風雨飄搖之際,必須要節省每一筆現銀。

但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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