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長沙(下)

牢房內針落可聞。

梁永等來的,是何心隱帶著釋然的笑容:「你可知道,人世間最大的幸運是什麼?」

梁永心說,那莫過於俺的男根再生了。便問道:「是什麼?」

「就是你可以由著性子做一件事,不必考慮後果。」何心隱的心裡,浮現出那個瘦削的身影,哈哈大笑道:「我死後,哪管他洪水滔天!」還有半句他沒說……反正有人給老子擦屁股。

「您真是個瘋子!」梁永目瞪口呆,旋即頹然道:「何先生,我對你實話實說,如果你頑抗到底的話,咱家只能遵照聖意,把你秘秘密處死了!」

「是么?」何心隱聽了只是有些意外,他端起酒杯,緩緩飲下道:「不明正典刑卻搞什麼秘秘密處死,小皇帝真給他的祖宗丟臉。」

「明正典刑就得把你押赴北京,但慮著你門眾甚多,恐怕中途出什麼意外。」梁永對何心隱的佩服,是發自內心的,因此實話實說道:「而且京官中也多是王學門人,皇上怕節外生枝。」

「泱泱天朝對一介布衣如此害怕,這就是亡國之象啊!」何心隱長嘆一聲,望著梁永道:「你準備何時送我上路?」

「還沒想過。」梁永盯著何心隱的眼睛,想從中找出哪怕一絲恐懼來,然而卻失望了:「其實咱家欽慕先生人品,曾經密報皇上,極言殺您一人,可能會逼反萬人的危害,結果招來皇上的怒斥,說咱家嚇破膽了。」

「多謝好意。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何心隱搖頭笑道:「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頓一下道:「當然,客隨主便,你想晚兩天,我也沒意見。」

「還是離開湖南再說吧。」梁永今天才知道什麼叫視死如歸,心中陡生敬慕,小聲囁嚅道:「沒有先生出面,咱們離不開這鬼地方。」

「也好。」何心隱道:「但是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是。」梁永沒有問什麼,就點頭答應。

「日後查封書院也好,逮捕我的同門也罷。」何心隱緩緩道:「希望你盡量少造殺孽。」說著笑笑道:「我肯定沒法監督了,全憑一顆心了,饒一條性命,就勝造七級浮屠。」

「先生放心。」梁永也不知為什麼,感覺自己又像個男人了,他拍胸脯道:「奉命行事的我不敢保證,但我這裡,只要有可能,會儘力保全的。」

階下囚竟把東廠提督給感化了,這真真不可思議,卻只是何大俠彪悍一生中,微不足道的一點。

七天後,東廠押解何心隱離開了長沙,其實這說法是不準確的。因為那一天長沙成立萬人空巷,十幾萬百姓出城相送,要是沒有何心隱的保護,東廠眾人是走不出湖南去的。

之後數日行船,雖然有無數水匪環伺,但梁永知道有何心隱保護,不會出任何問題,故而每日里陪著他喝酒作樂。何心隱是跟什麼人都能處得來的,和梁永整日里神侃胡侃,胡吃海塞,日子無比快活。

這一日,船至岳陽,何心隱看看浩浩湯湯、一碧萬頃的岳陽樓,飲盡杯中酒道:「此乃吾葬身之地!」

「先生,我放你走吧。」梁永當時就掉下淚來,這些天的朝夕相對,他已經成了何心隱的……忠實信徒。

「放屁,我要是想走,就不會讓你逮住了。」何心隱罵道:「休要婆婆媽媽,趕緊送我上路!」

「那您稍等。」梁永道:「我這就給您備毒酒,待酒過三巡,趁您不注意,將那酒斟上一杯讓先生飲下,轉眼即可離世,沒有痛苦,不損身體。」

「怎麼都得割下頭來送小皇帝過目,哪有保全身體的可能?」何心隱卻不答應道:「喝毒酒,那是女人和小人的死法。堂堂大丈夫,要死也須死得壯烈!」

「那,先生想怎麼死?」

「用刀砍死我,用箭射死我,都可以。」何心隱抓起酒壺一陣豪飲,直到涓滴不剩,把酒壺一摔,問道:「刑場設在哪兒?帶我去吧。」

梁永禁不住的淚如雨下:「先生,您總得留幾句話吧。」

「該說的早說了。」何心隱搖頭道:「別廢話了,現在午時三刻,正是殺人的好時候!」

何心隱就義後,梁永抱屍痛哭一場,讓人取下先生的首級,將身體好生收殮,以備日後合葬。

※※※※

與此同時,岳陽樓上,沈默憑欄而眺,銜遠山、吞長江的洞庭湖盡收眼底,甚至連東廠的船隊都能看見。

在沈默身邊,竟然還站著張居正。當日在石鼓山,他本打算立即進京向皇帝示警,卻再次被人抓住,裝在麻袋裡送上船,又在一處宅子里關了倆月,這才被帶到岳陽樓上來。

就見到了死而復生的沈拙言。

是的,不是那個前園茶館秦老闆,而是膚色變黑的沈江南。

不過他並未感到震驚,只是有種猜測被證實的空虛感。因為被囚禁的倆月,他不是無所事事,而是被塞了一些手抄本。看了那些文字,張居正第一反應是,這與何心隱同出一源的歪理邪說,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因為這些文字里,只有翔實的依據、嚴謹的論證和理性的思辨,沒有任何空想和煽動的成分,而且最終也沒有得出什麼篤定的答案。

看得出,寫下這些文字的作者,是在用全部的靈魂在愛著這個國家,惟其如此,才會在一片黑暗中,進行曠日持久的痛苦思索。

與何心隱的對話,絲毫沒有動搖張居正的信念,但看了這個人的文字,他卻清晰的感到了信念的裂痕,這讓他在欽佩之餘,又感到恐慌。接下來的日子裡,幾乎是本能的,他便與這種思想激烈地辯論著。越是深入的思辨,沈默那張熟悉的面孔,就越清晰的浮現在字裡行間,所以當看到本尊時,張居正第一句話就是:「你果然還沒死!」

此時兩人還不知道何心隱就義的消息,因此還有閒情逸緻打嘴仗,沈默笑道:「你都沒死,憑什麼要我死?」

「是啊,我比你大一輪。」看到沈默似乎比萬曆六年還要年輕,張居正有些傷感道:「你還在盛年,我卻已經老了。」

「我不是吃軟不吃硬的何大俠。」沈默看看他,戲謔笑道:「你那都是我幾十年前玩剩下的。」

「老朽班門弄斧了。」張居正被戳破了也不著惱,只是有些蕭索道:「自以為和你鬥了半生,到頭來才發現,原本你一直是在示弱。」說著長嘆一聲道:「可笑啊可笑……」

「一點不可笑,你是五百年才出一個的人傑。」沈默望著洞庭沙洲上飛舞的白鷗,意味深長道:「雖然我的出現,搶走了你的光芒,但那也只是我站在歷史的高峰上,並不能說明我比你強。」

「……」聽了這話,張居正尋思一會兒道:「你的意思是,對古今中外歷史的總結么?」

「不,其實我這裡……」沈默輕輕點著自己的腦袋道:「比你多了四百年的見識。」

「你這是拐了彎彎罵老夫。」張居正笑罵一聲道:「別用老眼光看人,華夏五千年,你知道的我都知道。那些介紹泰西的書,我這些年也都看過了,從先秦時的雅典到羅馬,乃至今日的佛朗機、西班牙、英格蘭、法蘭西,我也都知道一些。」

「我說的是將來。」沈默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幾十年後,三百年,乃至四百年後,會發生什麼?」

「將來的事情,誰能說得准。」張居正搖頭道:「別說你能說得准。」

「……」沈默本想說「我能」,但轉念一想,歷史的車輪已經偏離了原先的軌道,在茫茫的未知面前,自己已經不能篤定任何事了。

見沈默不說話,張居正便想搶佔主動道:「估計你在這裡見我,多少有借范文正公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自白的意思。」

「……」沈默笑笑沒有說話。

「岳陽樓離著我的家鄉不遠,我從小就仰慕范公,以他的箴言為終生信條。」張居正有些動情道:「江南,我想說的是『先天下之憂而憂』,是沒有錯的。但很多時候,思想領先一步可以為賢良,領先太多的是瘋子,如果這個瘋子又不幸有足夠的力量,則會給天下帶來災禍。」

「這好像說的是我。」沈默摸摸鼻子,苦笑道。

「就是你!」張居正沉聲道:「之前我一直疑惑,你的勢力已經遠超過臣子該擁有的,甚至行廢立之事都不費吹灰之力,你到底想幹什麼?看了你的書,我才知道,原來你想挑戰的不是皇帝,而是至高無上的皇權。」

沈默不置可否,聽他繼續說下去。

「恕我直言。羅馬帝國也好,英格蘭也罷,都是發軔於希臘的那一套『分權制』,看起來固然美好,但卻沒有我們的皇權有效。而且在我看來,泰西歷史上所建立的國家都不值一提。當今唯一可以與我大明分庭抗禮的西班牙,卻是皇權多過分權的國家。所以我認為,用落後國家那種華而不實的分權,去否定我們堅持了千年的皇權,是極端錯誤的!」

「看來太岳兄確實下過一番苦功。」沈默這才開口道:「不管東方還是西方都是從茹毛飲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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