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閹寺雄起(中)

「處理政務時,難免遇到這種左右為難的情況,向太監妥協,就得罪了同僚。不妥協的話,又得罪了太監。這種棘手的難題,要是往上推的話,非得把上司也得罪了。」沈默輕聲道。

「是極。」呂坤點頭道:「萬一處理不好,就可能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說著狡黠一笑道:「不過我相信一條,天下萬事,既然發生了就一定有解法,這不就來找秦兄問計了么。」

「對於這種情況,要是不想被波及的話,就不要主動介入矛盾糾紛,尤其是不要就是非問題公開表態。」沈默緩緩道。

「能躲得開么?」呂坤皺眉道:「那些織造太監的第一站,就是上海灘。」

「還有幾天到上海?」

「十天半個月吧。」

「時間足夠了,你讓人把消息散布出去。」沈默笑笑道:「只要那些絲綢商聽到風聲,保准在第一時間清貨。」

「那怎麼跟織造太監交差?」呂坤道:「你跟我說詳細點兒,咱們在暹羅,從來都是橫著走的,還沒像現在這樣,捧著卵子過河。」

「首先要真誠地表態,表示自己完全支持宮裡的差事,決不讓公公們失望。」沈默笑道:「在表態的基礎上,談到具體事情的時候,再惋惜的告訴他們,因為接到聖旨的時間太遲了,上海的絲綢都已經外銷,得等到明年開春,才能再抽絲紡綢。」

「他們肯定是要發飆,你再來劑『清熱散』,暗示他們吳中民情刁蠻,不服王化,不到萬不得已,不要使用激烈手段。最後要給他們吃『定心丸』,告訴他們,一切都在自己掌控當中,上海明年各大絲綢廠,肯定優先完成宮裡的任務。」頓一下他接著道:「伸手不打笑臉人,如何跟太監搞好關係,相信不用我多言。但是要注意內外有別,你是文官,不要跟太監走得太近,接觸要少而精,不妨一次下足本錢。」

「總之一個目的,把這些瘟神請出上海去。」沈默道:「讓他們去別處鬧,別處肯定有爆仗筒子,等事情鬧大了,自有個高的頂著,也就沒你什麼事兒了。」

「聽你這話,就像是在官場混了一輩子的老油條。」呂坤聽得眼都直了。

「這只是救呂雄一人而已,卻於大局無補。」沈默面上無半分喜色道:「去年選秀,今年織造,太監們吃不到東南這塊肥肉,是不會罷休的。」

「難道沒辦法治治那些太監么?」呂坤憤憤道:「太平盛世,江南天堂,怎麼就闖進這麼群豺狼?」

「有,只要呂兄不怕惹麻煩。」沈默淡淡道。

「呃……」呂坤有些尷尬地笑笑道:「你知道,我得聽寒家的。」

沈默笑著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如果不是這些世家大族總想趨利避害,從沒有個堅定的態度,自己又何必隱姓埋名,在這裡默默蟄伏呢?

※※※※

呂知府的造訪,打破了沈默平靜的生活,不時有名流文人登門造訪,與他談經論道。還時常有請柬送來,邀他出席什麼茶會、參加什麼詩社之類的,對於這類邀請,沈默向來是不會理睬的。

但是這一日晚上,他找出件白布黑緣的特殊衣服,在鏡子前比量起來,三娘子好奇問道:「這是深衣么?」整日里看到各種奇裝異服,這種帶著濃濃古典韻味的衣服倒不常見。

「對,這便是周朝的深衣。你看,這是圓袂,這是方領,這是帶,這是紳……」沈默一邊規整衣服,一邊解釋道。

「哦,『子張書諸紳』就是寫在這上頭啊。」說罷從案上操起眉筆,在上面了寫兩個還算工整的字:「色難」。

沈默看著象牙白的束紳上,被寫了兩個黑字,不由瞪眼道:「張儀當年還書諸股呢,你想試試么?」

「你無恥!」三娘子招架不住,趕緊躲開。

沈默拂拭一番,還是不見乾淨,家裡也找不到另一根,只好換另一面系了。

見他情緒有些低落,三娘子連忙湊過來道:「最多等你回來後,讓你書諸那個……還不行?」

「……」沈默搖搖頭,輕嘆一聲道:「『色難』者,卻是說孝順父母的。我卻至今不能回紹興去父親墳前磕頭……」其實他想過,偷偷回去看一眼,但鐵山告訴他,沈家的祠堂和祖墳邊上,有東廠番子常駐,只要有人來拜祭,就會被拿去盤問和沈默的關係。

有家不能回,讓他每每想起就黯然神傷。

三娘子不想見他難過,岔開話題道:「你穿這身,是要去干甚?」

「明日去一趟黃浦書院。」沈默低聲道。

「我也去,整天看店快悶死了。」三娘子馬上雀躍道。

「我是去祭祀先師孔子,你一個婦人去幹什麼。」沈默搖頭道。

「女子怎麼了?我也是先師門生啊!」三娘子不平道:「還整天在報紙上鼓吹什麼人人平等,自己的思想比誰都頑固!」

「我可是齋戒二日的。」沈默無奈道。

「我跟你吃的一樣。」

「我剛剛沐浴過。」

「我是婦人,體自生香。」說著她驕傲的把白生生的胳膊送到他鼻前。

沈默推開道:「噫!就為你這一身香氣才不許你去的!」

「為甚?」

「令色!先師所厭也。」

「胡說!大夫七十,賜几杖,乘安車,行役以婦人,周公之禮也。夫子豈不是大夫,豈不足七十?婦人正所以安之也。」三娘子振振有詞道。

沈默真後悔教她念書,講起道理來能一宿不帶重樣的,只好投降道:「不想被轟出來,就穿男裝吧。」

※※※※

第二天,將店裡的生意交由夥計照管,兩人坐馬車前往黃浦書院。

黃浦書院位於城郊僻靜之處,馬車出城十餘里才看到這座粉牆黛瓦,石坊高聳,松柏蒼翠,環境幽寂的書院佇立在黃浦江畔。

書院布局採用「左廟右學」形制,沒進大門,一座牌坊屹立。牌坊兩面分別題刻「黃埔書院」和「百家爭鳴」的題詞,三娘子仔細看時,發現竟然是沈默的題詞,不由揶揄笑道:「某人真是愛題詞呢。」

沈默不禁老臉一紅,還沒待說話,便聽有人呵斥道:「你這後生竟敢對江南先生不敬!」卻是一同到達的客人,都穿著周代的深衣,聽不得三娘子的揶揄,故而出言訓斥。

三娘子眼一瞪,便要發作,卻被沈默拉住道:「犬子沒大出過門,今日非要跟來,還望諸位先生訓誨!」

「知錯能改就好。」伸手不打笑臉人,那人也放緩了語氣道:「現在的孩子,實在太不服管教了。」兩人交換名號,沈默知道了對方叫徐思成,號雲間舍人。

「徐兄可是一個人來的?」

「不是,還有犬子和他的一班教友。」徐思成指指左邊亭子里的幾個儒生道:「他們在那看碑文呢。」說著叫一聲道:「子先,我們該進去了。」

「是。」其中一個個子稍矮些的儒生回過頭,招呼一聲另外三人,四個人便一同走出亭子。

沈默發現,除了徐思成的兒子外,另外三人竟然都是外國人。

「過來見過秦先生。」徐思成為沈默介紹道:「這個是犬子光啟,另外是他的三位教友,泰西人郭居靜、利瑪竇和熊三拔。」

這年代,至少在上海城,見到老外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但沈默還是難掩驚奇,他竟然見到了傳說中的徐光啟和利瑪竇,於是便多打量了兩眼。

其餘人卻以為他見到泰西人穿儒服吃驚,也不以為意,用最標準的儒家禮節向他致意,開口都是很標準的漢語,存心想讓他吃驚到底,不過沈默很快恢複了平靜,與眾人親切的致敬。

往裡走的時候,沈默好奇地問徐思成道:「看令郎的服色,應該是北京國子監的監生。」

「是,回來準備科舉的。」徐思成有些傷神道:「卻整日只知道不務正業,這樣下去,舉業堪憂啊。」

「爹,您怎麼能說是不務正業呢?」徐光啟三十歲上下的樣子,個子不高,但是很有精神,他笑著反駁道:「我那是在格物,格物致知啊!」

「你那個《物理》書我也看過。」顯然,老徐對這個兒子是傷透了腦筋:「確實是有大學問,可問題是,科舉不考西學啊!」隨時隨地,只要找到機會,就教訓兒子。

徐光啟卻不好意思了,訕訕笑笑不答話。

※※※※

進去大門,祭台已經壘好,氣氛便肅穆起來。他們算是來得晚了的,便不再言語,各自找地方站好。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的靜默冥思起來,為的是待會兒祭祀的時候能至誠至敬。三娘子卻好奇的偷瞄起來,她看到會場上旌幡密布,燭火盈盈,人頭攢動。祭台的供桌上,擺著整隻的豬、牛、羊,還有瓜、果、菜、蔬、魚、肉、稻、谷等食物,分裝在禮器中,按順序整齊地擺放在孔子靈位前。主祭官、陪祀官、分獻官,以及通贊、引贊、鳴贊、讀祝生和樂舞生等人,都已經各就各位了。心說乖乖,孔夫子還真是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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