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瓊林天下(下)

這個問題讓孫鑨很難回答,作為瓊林學派的掌舵人之一,他的話就代表著學派的態度,稍有不慎就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仔細端詳了一番那個發問的儒生道:「你是顧叔時?」

「學生正是顧憲成。」那人有些意外道。

「年前你在國子監一番『天下為公』的演講,讓本人印象深刻啊。」孫鑨捻須笑道:「我想問你是個什麼態度?」

「學生感到迷茫。」顧憲成道:「有時感覺夫山先生說得很有道理,有時又覺著是禍國之妖言。」

「《明夷待訪錄》一書,假託夏商周,尖銳的抨擊時政。」孫鑨緩緩道:「其有言二十一篇,所論涉及君臣軍政,學校工商等方方面面,其有灼灼之言,又有荒謬狂論。至於如何去甄別,不用我再教吧?」

「正因為上面的一些論斷,並不違背邏輯,學生才感到迷茫。」顧憲成問道:「如果真像夫山所說的,那我們忠君豈不是錯的了?」頓一下道:「十六年前,學生在北京國子監,聽過那次著名的三公槐辯論,當時溫陵先生的發聵,令學生震撼不已。後來又看了夫山先生的書,學生真有些不知該如何去做了。」

「我瓊林學派,講的是學術自由。如何去做,這不是我能教你的。」孫鑨緩緩道:「如果你感到迷茫,不妨拋開書本,下山遊歷一番,看看世道究竟如何,也許就不再迷茫了……」說這話時,他的目光不由投向遙遠的天際,心中不禁暗道,江南,你現在在哪裡?究竟想通了么?

※※※※

上海,廟前街,前園茶樓中。

在新任知府大人的著力安撫下,因選秀掀起的亂潮早已過去,但今天茶樓的氣氛仍舊熱鬧,茶客們似乎在熱烈地討論著什麼。

起先大家是各自喝茶閑聊,玩鳥看報的。後來陳官人來了,透露一個大消息——那起拖了整整兩年的案子,終於判下來了。最終官府宣布田契仍然有效,地主白素。

眾人聞言驚訝說:「報紙上沒見啊?」便換來陳官人鄙夷的目光:「報紙上明天才能登呢。」

大家對陳官人的權威性,還是很認同的,沒有人不信他,只是許多人難以接受。幾個家裡有地出租的,都大感意外……

侯掌柜愁雲慘淡道:「怎麼能這樣呢?官府難道要看著我們破產么?」他在布莊當掌柜幾十年,一同入行的,早就自己當老闆了,然而他卻覺著商海浮沉,風險太大,賺到的錢都在老家置了地,這麼多年下來,也有一百多畝,著實不算太小的地主了。

因為東南的土地兼并異常嚴重,農民失地者十居其八。另一方面,工商業城鎮的興起,給了失地農民進城打工的機會,這種情況下,地主們想留下勞動力為自己種地,就不得不模糊土地的產權,方法就是拉長租期,甚至採取永佃制,這樣才能使農民仍對土地有佔有感,才會繼續留下來種田。

官司里的那個地主,因為與佃戶簽約早,還能有個期限,侯掌柜手裡的幾張租契,起先可都是永久的。物價上漲一倍,他的收入就縮水一半,上漲兩倍,他的收入就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而且沒有提高地租的機會,這讓他怎能不捶胸頓足,哭爹喊娘。

「要我說老侯,你就把那幾塊地賣了唄。」馬六爺大剌剌道:「把錢倒出來,咱們合夥開個買賣得了,你掌柜便老闆,豈不快哉。」

「快什麼呀……」侯掌柜蔫不拉幾道:「這麼一弄,我那點地還能值幾個錢?」說著朝眾人團團抱手道:「諸位,我半價出售,半賣半送,有願意接盤的么?」

眾茶客紛紛搖頭,誰錢多了燒得慌,願意買個指定還得掉價的東西?

「哎,看到了吧?」侯掌柜兩手一攤,垂頭喪氣道:「我要上吊了,要上吊了。」

「行了吧,老侯。」周老頭半是安慰,半是諷刺道:「你買地都是自己的錢,就算再不濟,無非就是少賺點。再說你還有布莊的股份,這幾年布價翻了三番,大頭都讓你們這些商家賺去了,還在這兒哭什麼窮。」他兒子是開織廠的,這幾年雖然規模擴大了不少,利潤卻被銷售商賺去了大半,所以最看不得侯掌柜這樣的奸商哭窮了。

「老哥你可錯了。」侯掌柜鬱悶道:「現在什麼不貴?房租人工蹭蹭上漲,競爭又那麼激烈,最近聽聞皇帝要開徵商稅,要是真的如此,那咱可真的上吊了。」

二樓的客人,大多是工商界的,不太關心田租的事情,卻對商稅一事十分的焦慮。聽侯掌柜提到這茬,眾人都望向消息靈通的陳官人,紛紛問道:「傳聞到底當不當真?」

「是啊,陳大人,報紙上整天都為這事兒吵破天,咱們都看的人心惶惶,您老可得給個准信。」侯掌柜討好的遞上煙捲,巴望著陳官人道。

陳官人心中苦笑,要不是衙門改革,他這個六房書吏,只是個不入流的雜吏,後來增加了官設,提高了級別,自己才轉成了這個芝麻綠豆的小官兒,哪裡能說准朝廷的事情。但是這麼多人望著自己,只能死要面子的裝出一副很懂的樣子道:「前日觀邸報,戶科都給事中馬乾馬科長,言朝廷修邊牆、陵寢,費用無度,國庫早已告罄。皇帝下旨,今年只用一半稅銀購糧,餘額全部解往太倉,以敷用度。」

「那夠不夠用呢?」

「杯水車薪。」陳官人搖頭道:「還有北方六個省連年大旱,需要朝廷賑濟。加上當今萬曆皇帝極其貪財愛貨,朝中增稅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增來增去,增不到咱們商戶頭上。」周老漢齜牙笑道:「大明朝二百年,啥時候收過商稅來著?」

「你這樣想就錯了。」陳官人道:「其實開徵商稅之議,朝中已經吵了幾十年,報紙上也整天爭來爭去,這裡面的明爭暗鬥,遠超常人想像。」端起茶盞,啜一口道:「其實公理公道的說,這幾十年工商發展,百業興旺,造就了多少大財主?在咱們東南,你襯銀十萬以下,不敢自稱大富,家業過萬者多如牛毛。不說別人,就說在座的諸位,得有一半以上襯這個數吧?」說著他伸出一根指頭。

眾人只是笑,顯然是默認了。

「可國家的賦稅呢,卻全靠種地的負擔。」陳官人搖頭道:「這說不過去,說不過去啊!」

「不是有市舶司么?」立場不同,眾人的看法也就不同:「每年一千多萬兩銀子,也夠可以了吧。」

「你們那是老黃曆了。」陳官人依舊搖頭道:「一千多萬兩,那是沈閣老在位時的數兒,他一不在了,解送京城的稅銀便連年遞減。前日與市舶司的同僚一起喝酒,他們說,今年能有四百萬兩就不錯了。」說著嘿然一笑道:「那些交稅的大戶也是看人下菜碟兒,哪肯把白花花的銀子,給皇帝花差了。」

「還有十大稅關呢。」眾人道。

「別提那些稅關,加起來幾十萬兩銀子。」陳官人大搖其頭道:「我都看不下去了。」

「那這些年不開,總有不開的道理吧。」馬六爺雄赳赳道:「前有車後有轍,既然早不開,憑什麼現在開?」

「有什麼道理?祖制如此?」陳官人哂笑道:「那都是糊弄人的,你只要看看位列廟堂的公卿,有多少是咱們東南出身的,就知道為什麼征不了商稅了。」

「現在也是咱們東南出身的多。」眾人不由慶幸道:「廷議的話,肯定通不過。」

「就怕皇帝會繞過外廷。」陳官人嘆口氣,表情複雜道:「讓太監們來斂財。」

「不會吧?」眾人對去歲的太監選秀之禍記憶猶新,聞言不禁到抽冷氣道:「只聽說正德朝的太監為禍天下,難道又得重演一回?」

「誰知道呢?」陳官人面現憂色道:「今年以來,皇上朝講不御、郊廟不親、章奏不批、缺官不補,使外廷癱瘓,形同虛設,權力始終都倚在內廷一邊。本由內閣票擬、科臣抄發的諭旨,經常是直接由中旨下達到部……」

正說話間,便聽到有人上樓,眾人一看,是秦老闆和一個極有派頭的中年人,便紛紛打招呼笑道:「秦老闆,快來聽陳官人議時政。」

沈默笑笑道:「你們聊,今兒個有朋友找我。」說著便指一指僻靜角落的一張桌子,對那中年人道:「呂兄,這邊請。」

那呂兄點點頭,也朝眾人笑笑,便跟著沈默到那桌上坐下,小二趕緊過來,把乾淨的桌子又抹了一遍,擺上茶點,衝上明前,手麻腳利的忙碌一陣。

見兩人沒有加入的意思,眾人把注意力轉回陳官人身上道:「接著講啊。」

陳官人卻面色有些發白,屁股微微抬起,好像椅子上長了刺一般,一雙眼直瞄向那新進來的呂兄。那姓呂的看看他,微微搖頭,陳官人便如蒙大赦,抓起自己的帽子,朝眾人拱拱手道:「諸位,想起還有差事沒幹完,咱們回頭見。」便屁股著火似的躥了,弄得眾人一頭霧水。

陳官人一走,眾人也沒了議論的中心,嘟囔了幾句「他是不是跑肚子?」之類的,便繼續吃茶的吃茶,看報的看報,茶樓里恢複了安靜。

※※※※

只有角落的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