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 中隱(中)

本朝服飾制度規定之嚴密,範圍之廣泛,可以說是空前絕後的。精力過人的太祖皇帝,不厭其煩的規定了每個等級的人該穿什麼,而且對僭服者制定了嚴酷的懲罰措施。他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干,而是因為這些繁縟苛刻的規章,建構起了國初等級森嚴的政治體系,建構起了尊卑有序貴賤分明的社會秩序。

這對維護統治秩序,保持社會穩定有很大的幫助,一直到沈默少年時,他親眼所見,江浙一帶的百姓,還是以營生務本、畏官長、守樸陋為常。婦女以深居不露面婦女,治桑蠶女紅為常,珠翠綺羅之事甚少,斷不見如此後飾帝服之事,更不會有這麼多光天化日,拋頭露面的女人。

「你們如此穿著打扮,難道就不怕官府糾察么?」沈默打破沙鍋問到底。

「這位官人看著如此體面,怎麼直冒傻氣,難道官老爺家的太太就不僭服了?」店家咯咯笑起來道:「這都什麼年代了,還能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就是,上月碰上知府夫人到廣福寺進香。」一個正在看布的女客插話道:「她身上披的那件紋綉,可是綉著鳳紋的;頭上戴的寶石首飾,件件都是宮裡娘娘才能戴的,就連一品命婦也不能用。可她不僅戴給知府老爺看,還大大方方戴出來,給全上海的百姓看。您說知府大人還有什麼臉面,管我們穿戴什麼?」

「是啊,您這位老官人真是迂不開眼,您到外面瞧瞧,滿大街的男男女女,哪個不是爭奇鬥豔,想怎麼穿怎麼穿,怎麼好看怎麼穿,誰管你八百年前的規矩套子?」婦女們笑作一團道。

「真是……僭擬無度,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沈默連連搖頭,又引得女客們笑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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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滿嘴的世風日下,但沈默也沒攔著三娘子把「僭越」的布料買回家。三娘子付了錢,把地址留下,讓店裡直接送家去,然後便興沖沖的拉著他出去,準備奔赴下一家。

沈默站在布莊門口的台階上,放眼人來人往的大街。他多年養成的習慣,走在路上都是目不斜視,所以來得路上也沒細看,現在細細打量人們的衣著打扮,真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從何說起……

只見大街上的男子皆高帽大袖,遍身羅綺,婦女則高髻長衣短裳,華服七彩繽紛,甚至連市井販鬻廝隸走卒,亦多纓帽緗鞋、紗裙細絝……哪裡還有什麼禮制等級之分?

「想我年少時,江南猶有淳本務實之風,士大夫家居多素練衣、緇布冠。即諸生以文學名者,亦白袍青履遊行市中。庶氓之家則用羊腸葛及太倉本色布,此二物價謙而質素,故人人用之,其風俗儉薄如此。」沈默面色複雜的嘆口氣道:「但看這家店,檔次不算太高,出入並非貴婦,店家卻謂羅綺不足珍,所售儘是吳綢、宋錦、雲縑、駝褐、各種西洋東洋布料。卻找不到當年最多的羊腸葛、本色布,問店家才知,以其無人服也,已久不鬻於市矣。」

「眼見窮居負販之小民,竟也戴方頭巾、躡雲頭履,行道上者踵相接。而人皆不以為異。在安南看報紙上說,吳中百姓『不絲帛不衣、不金線不巾、不雲頭不履。』只以為是杜撰吹噓之語。現在一看,果然方巾盈路,屠販奴隸亦有著雲履而白領緣者,甚至連白澤、麒麟、飛魚、坐蟒靡不有之。百姓明知犯禁,竟群相蹈之。見微知著,可知世風如何……」沈默的心情很是複雜,一方面,他看到了社會的變化,人們追求華美的服飾,雖逾制犯禁,不知忌也,應該是他希望看到的。但另一方面,他畢竟讀書出仕三十年,要說沒有些讀書人的優越感,那是騙人的。現在看到百姓不以分制,而以財制,「民服士人之服,士人服大夫之服」,只要有錢,隨便你怎麼穿,怎麼都沒人管。那種優越感頓時大受衝擊,自然大感神傷。

見他一臉憤懣,三娘子拉著他的手小聲勸慰道:「這不正是你一直以來的期望么。」

「話是如此,但見此禮崩樂壞,總不是個滋味。」沈默尷尬地笑笑,反握一下她的柔荑道:「不用擔心,習慣就好了……」這才意識到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連忙抽出手,乾咳一聲道:「青天白日,斯文斯文。」

三娘子卻柔荑遙指。

沈默只見一對男女青年,攜手說笑從眼前走過,神態舉止、甚是親昵,旁人亦習以為常,不以為意。

沈默卻憤憤道:「這後生,成何體統!想我少時,便是敢同婦人說話的都沒有!」也許是今天受的刺激太多,他竟要上前呵斥……

三娘子丁香微吐,俏皮道:「當年不敢,後來也沒少香艷!五十步笑百步!」沈默還待上前,三娘子把他的袖牽了,笑道:「你就饒他們五十步吧。」他這才氣呼呼的作罷。

見沈默是真鬱悶了,三娘子也不再拉著他亂逛,趕著把家裡所需的日用品採購一番,一樣是先付了賬,再讓人送家裡去。

回到家裡不久,東西便陸續送來了,三娘子指揮著鐵山和馬原把東西安放到位,沈默也想搭把手,卻被她攆到外面喝茶……過去的慘痛經驗告訴她,讓這位爺幫忙,向來是越幫越忙。

雖然被無視,但沈默不好意思閑著,在外面幫著打水燒水,還抽空出去叫了個外賣,也是忙得不停腳。

到了掌燈時分,正堂和二樓的卧房基本收拾出來了。在燈火通明的堂屋裡擺上酒菜,看著布置溫馨的新家,沈默又高興起來,讓三娘子坐在身邊,叫忙了一天的鐵山和馬原也坐下,舒舒服服吃了頓開伙飯。

飯後,收拾完了碗筷,鐵戰和馬原便回廂房休息去了。

沈默愜意的坐在太師椅上,接過三娘子泡的茶,笑眯眯道:「這小日子就算是過起來了。」

沒了外人,三娘子除下男裝,打散青絲,恢複了婀娜多姿的本來面目,她嬌媚的橫他一眼道:「不鬱悶了?」

「不鬱悶了。」沈默呷一口茶,呵呵笑道:「我們這趟出來,不就是為了感受世道的變遷?要是一切都跟三四十年前一樣,那才真叫失望呢。」

「說真的。」三娘子也不去自己的座位,而是站在他身後,輕輕為他捏肩道:「老爺你真打算在這常住下去?」

「房子都租了。」沈默看她一眼道:「怎麼能不常住?」

「夫人和我還以為,你這次出來,是為了散散心,過不了幾天就回去呢。」三娘子道。

「人不能光低著頭前進,總得找個安靜的地方,讓自己靜靜心,整理一下思路。」沈默笑笑道:「古人云『中隱隱於市』,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這裡就是最好的地方,既在人群之中,又沒有政事亂心,沒有人打擾。更重要的是,沒有那些粉飾太平的奏報來混淆視聽,我看到的、聽到的,都是最真實的。只有這樣,我要寫的東西才能不脫離實際,自說自話。」

「可是你曾說過,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遠。」三娘子道:「就不怕目光被拘泥於一隅么?」

「所以我要來上海。」沈默沉聲道:「春江水暖鴨先知,這裡已經是大明的心臟了!」

「那好吧。我們就過上一年半載小市民的日子。」三娘子說著就情不自禁的笑起來。能跟沈默單獨廝守一些歲月,其實是她一直以來的願望。

「說起過日子來。」沈默擱下茶盞道:「我覺著還少了點什麼。」

「少什麼?」三娘子看看房間各處,覺著什麼都不缺了。

「你這位少奶奶,怎麼能沒個使喚丫頭呢?」沈默站起來,輕摟著她的纖腰道:「今天看你刷碟子洗碗,覺著不應該啊。」

「不用再找丫鬟了。」三娘子笑顏如花道:「我願意干。」其實沈默本打算只帶著鐵山和馬原出來,是殷夫人覺著他身邊不能沒個人照顧,才讓她跟出來的。沈默對到底是誰照顧誰深表懷疑,她便賭氣沒有帶貼身丫鬟出來,一路上沈默的起居都是她來照顧。

「還是雇兩個精明能幹的吧。」沈默笑笑道:「方才我去飯館叫外送的時候,看到有家茶樓要轉讓,我想……」

「我的爺,您不會是還想開茶樓吧?」三娘子吃驚道。

「為什麼不呢?」沈默笑道:「我也是看那茶館的對聯,才萌生此念的。」

「什麼對聯?」

「上聯是『來不請去不辭無束無拘方便地』,下聯是『煙自抽茶自酌說長說短自由天』。」沈默笑道:「要想了解民情百態,還有比這更合適的地方么?」

「那……好吧。」三娘子有些頭大,心說就當是這位爺的玩具吧。

「先睡吧,什麼事明天再說。」沈默打個哈欠,擁著她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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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七點鐘……隨著西洋鐘的流行,民間對時間的稱呼也悄然發生了改變,一個時辰被兩個鐘點代替。早晨七點,成為了辰時初刻的時髦說法。

沈默在樓下吃過早飯,吩咐馬原去前街,把盤下茶館的事情搞定。馬原聞言吃驚道:「這麼大的事兒,就讓我一個人去干。」

「連這點責任都不敢擔。」沈默鄙視他一下道:「將來怎麼對你委以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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