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會挽雕弓如滿月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桃花依舊笑春風(中)

前前後後忙活了近一個月,終於完成了皇帝的大婚慶典。結婚之後的皇帝,無論從哪方面講,都算是成年人了,自然再沒有一月兩朝的道理,鴻臚寺便上奏,請皇帝改回五日一朝。

其實按照祖制,是每天都應該早朝,風雨無阻,常年不輟的。打破這一傳統的,是萬曆的叔祖正德皇帝。這位在歷史上以荒唐嬉戲著名的武宗皇帝,自然不受陳規的束縛,十天半個月不上朝是家常便飯,甚至數次離京數月,把早朝的規矩破壞殆盡。到了嘉靖皇帝,曾有一段時間的振作,但到了中年以後,嘉靖住到了西苑,專心致志地修壇煉丹,二十多年不上朝。雖然靠著強大的手腕,權柄未曾失去,但早朝這項禮儀,已經名實俱亡了。

萬曆的父親隆慶,出奇的懶惰懈怠,對國政毫無興趣,臨朝時如同木偶,常常讓大學士代答其他官員的呈奏。初期幾年還能五日一朝,到了後期的幾年裡,則索性把這如同具文的早朝也加以免除。

連續六七十年形同虛設的早朝,這比朝中絕大多數官員的年紀還長,所以就連負責早朝禮儀的鴻臚寺,都認為五日一朝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只有少數的衛道士,才呼籲恢複每日一朝。但這些聲音終究不是主流,無論從哪方面講,大臣們都不能接受,恢複每日三更即起、風雨無阻,事畢彙報、聖心獨裁的祖制了。

對於這種安排,萬曆算是比較滿意。這也難怪,大凡初當新郎倌的人,開頭一些日子,都是恨天黑得太晚、亮得太早。萬曆雖然貴為天子,但跟普通的飲食男女沒有任何不同。李太后唯恐他過早沉迷女色,重蹈他父親的覆轍,因此大婚之前對他嚴加管教,竟真讓小皇帝以處男之身等到了大婚。

但凡事物極必反,如今一旦開禁,萬曆皇帝那叫一個食髓知味、如痴如醉,只要一聞到聞到粉黛之香,觸到肌膚之膩,甚至不用接觸,只要看看皇后那鼓蓬蓬的胸部,他按捺不住,不分場合地點的欲求魚水之歡。然而王皇后是千挑萬選出來的端莊女子,怎會允許他白日宣淫?只能在夜裡上床以後,才會放開矜持。

所以大婚以後這些日子,萬曆皇帝夜夜笙歌,哪天晚上不搗鼓個四五次,絕對睡不著覺。可是這樣一來,多年養成的習慣早起,就成了難以忍受的折磨……若不是想著,早朝是親政的開始,他連五日一朝也覺著多了。

這天又是例朝的日子,皇帝又是折騰了一宿,正和皇后相擁,睡得死沉死沉。外面便響起三下梆子聲,然後是太監那尖細的聲音:「恭請皇上起床啦……」

萬曆睡得沉沒聽見,王皇后卻一直留神聽著,在大婚之後,李太后可謂耳提面命,讓她做賢內助,切不可拖了皇帝的後腿。所以她一下就醒了,把皇帝推起來。然後傳尚寢局的女侍進來,替自己和皇上穿衣梳洗。用過早膳後,恭送哈欠連連的皇帝坐上御輦,往中極殿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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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三聲鞭響,百官迅速序班完畢,萬曆在金台御幄中升座,待必需的儀式演過之後,傳旨太監高唱道:「有事具本早奏,無事捲簾退朝……」於是鴻臚寺官員開始高唱退休及派赴各省任職的官員姓名,被唱到的人進殿對皇帝行禮謝恩。然後四品以上的官員,以及科道御史魚貫進入大殿,各衙門的負責官員向萬曆報告政務並請求指示,皇帝則提出問題或作必要的答覆。這一套節目在日出時開始,而在日出不久之後結束,每天如此,極少例外。

是的,非常之快,快得就像年輕人的房事,剛剛擺開陣勢,就已經鳴金收兵了,能起到多少實際作用,也就可想而知了。其實早在成化年間,早朝便淪為一種意義大於實用的儀式了……本朝初年創業伊始、勵精圖治,在早朝之外還有午朝和晚朝,規定政府各部有一百八十五種事件必須面奏皇帝決斷,皇帝每天要處理數以千件的奏章和報告。

這種非人的勞動量,只有太祖皇帝和成祖皇帝這種馬上得天下的鐵人能夠承受,到了他們的後世子孫,便無能為力了。而且還有一個因素不能排除,就是後世的皇帝,雖然坐在他祖先坐過的寶座上,但他們的職責和許可權,已經和祖先大有不同了。開國皇帝的一言一行,都被臣下恭維為絕對的天憲法度,無不遵照執行。而他們卻是在臣僚的教育下長大,他們的責任範圍,便是這群文臣所安排的……甚至其處理政務的是非標準,都不能違反文臣制定的標準,不能摻雜個人情緒,否則便會遭到無情的批評和勸諫,直到皇帝改正為止。

這種權力的變遷,儘管在表面上很含蓄,但實質上卻毫不含糊。究其原因,是因為開國皇帝創建了本朝,同時也設立了作為行政工具的文官制度。而在建國百年之後,尤其是皇帝接連怠政的最近一個甲子,文官集團早已成熟,完全可以獨立運轉國家機器。所以,御前陳奏毫無懸念的流於形式……所有陳奏的內容,都已經在之前用書面形式上達,並按照事件的重要程度,依次由各部院、內閣、乃至廷議集體決策出來,只有必須讓全體官員獲悉的事情,才在早朝時重新朗誦一過……其實就連這一項也沒有必要,因為內閣會通過廷寄,將這些文件以書面形式下達給各衙門。

而萬曆要做的,便是安靜地聽大臣們彙報,然後不停的准奏……因為按照「陳五事疏」後定下的國策,他不能壓住大臣的奏章,當然他也可以不準,並提出自己的意見,但那意味著否定了各部院、內閣、乃至全體大臣的意見,他必須拿出充足的理由,擺事實、講道理,使被否定的人心服。

但講道理是大臣的專長,辯論一百次,皇帝也不可能贏一次。因為他的年齡、學識、經驗乃至權謀,都全方位的不敵於那些歷經三朝,精明的如妖孽般的大臣。

萬曆一直很困惑,大臣們明明把「聖心獨裁」、「乾綱獨斷」掛在嘴上,自己這個皇帝卻為何什麼都做不了主?原先他以為,那是因為自己還小,不夠資格擔當國務的緣故。但大婚之後已經數月,還是沒有任何改觀……早朝依然是走形式,所有的奏對都是程式化的。

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敏感的萬曆皇帝,自然能感覺出,這種可怕的程式化,嚴重削弱了自己的權威。那次嚴重的衝突之後,他漸漸意識到,大臣們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個性平淡的皇帝,作為天命的代表,其任務就是演練各種禮儀,作為政府合法的象徵,也就是代表天命。說白了,就是皇帝最好毫無主見,才能更好地代表天命……就像他的曾叔祖弘治皇帝,父親隆慶皇帝,越是謙抑溫和、聽憑大臣們的擺布,大臣們便越是稱頌他為有道明君,並希望後世皇帝以他為榜樣。

原來所謂的「親政」,其實是「親爭」,就算你是皇帝,也得擼起袖子來,露出後槽牙的全力去爭,大臣們從來不會把權力主動奉還……

萬曆不想像自己的父皇那樣,成為一尊高踞金台的泥塑,他認為那是被綁架的皇帝;他更希望像祖父那樣權掌天下、隨心所欲,他認為這才是真正的皇帝。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曾經在大婚之前,便用強留張居正,和廷杖膽敢反對言官,向文官展示自己的鐵腕……朕已經長大了,成為一個迥異於先帝那樣的皇帝,你們最好放聰明點!

事後萬曆反思那一次的教訓,他開始後悔那次聽了張四維的話,用罪己詔結束了那場紛爭,他覺著自己應該再強硬一些……像自己的祖父那樣,把所有不肯聽話的大臣,管他一百還是二百人,統統廷杖,然後都趕出京城去!那樣才能天下太平……

然而像上次那樣的軒然大波,畢竟是多年不遇的,絕大多數時候,朝堂上還是死水微瀾的……尤其是張居正去後,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不存在了,首輔沈默開始用溫和的手段,安撫被張居正整得死去活來的朝廷和地方官員,比如將考成法的考核標準,從完成九成減為八成;對沒完成任務的官員,他也再給一年的觀察期,再次完不成,才會處罰。

如此種種,使首輔大人寬仁的名聲達到了頂點,百官也從張居正的高壓下松過氣來,俯首稱頌還來不及,又怎會給他找麻煩?

沒有機會舉起大棒,萬曆想要拿回權力,就太吃力了。公平公道的說,他確實是個早熟的君主,無論是先天的聰明才智,還是後天得到的教育,都要超過他的父親。所以為了爭回自己的權力,他可謂下了很多苦功夫……

為了以高貴的儀錶,給臣僚們以深刻的印象,讓他們認識到君主的成熟。萬曆特意向戲劇演員學習了發聲,並按照太祖皇帝制定的禮儀,要求自己的行為舉止。他的坐姿端莊威嚴,動作優雅沉穩,神情泰然自若,聲音發自丹田,深沉有力,並有餘音裊裊……果然令不少大臣稱頌他是少年英主。

為了能加重權威,他每天都要親自批閱奏章。奏章大體分為兩種,一種是各部院以本衙門的名義,呈送的「題本」,上面的內容大都屬於例行公事,很少會引起爭執。另一種則是京官以個人名義,呈送的稱為「奏本」。上面呈奏的事項,十有八九是本職之外的。比如奪情事件中,上疏的吳中行和趙永賢是翰林官,艾穆和沈思孝乃刑部司法官員,鄒元標更是通政司的觀政,這些人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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